次日,我被安排在村长家牛棚喂草。雪夜刚停,檐角结着冰坠,像一排倒挂的刀。我推开牛棚木门,一股潮热的草腥扑面而来,混着牛粪和松脂味。牛栏里,老黄牛正低头反刍,齿间磨出细碎的声响。
我踩着干草,忽然听见“咔哒”一声——不是耳朵听见,是脚底,像踩断了一根冻脆的树枝。我回头,角落堆着昨夜新添的玉米秸,秸杆却微微颤动。我扒开草垛,一股更冷的空气从缝隙里涌出,像井口冒出的阴气。草秸散落,露出一块锈铁板,板上锁着一把铜挂锁,锁身结着霜花。铁板下,是地窖的入口。我蹲下去,手指刚触到锁身,便听见“嗒”——依旧不是声音,是锁簧弹动的震颤,顺着指骨爬进腕骨。
我抬头,看见地窖里仰起一张脸:短发,额发被汗黏成利刃,眉尾一道新疤,像被冰碴划开的月芽。她腕上银镯映着灯影,一圈圈转,像把月光拧成绳索。最摄人的是眼睛——黑得发亮,亮得吓人,像两口深井里点着两盏灯,照出我自己扭曲的倒影。
她像一只受惊的幼兽,身体紧绷,眼神里混杂着恐惧、警惕,还有一丝未熄灭的野性。她对我打手语,速度极快,指节翻飞,像雪夜里扑灯的蛾:“你是好人?”我怔住。第一次有用“手语”问我,而非用语“对”我——不是命令、不是嘲笑,而是询问。我的耳廓在寒气里发烫,仿佛那两个字“好人”是两块烧红的炭,被扔进我常年结冰的耳道。我怔了半晌,才慌乱地用手势回应,表示我看到了,下意识摸向怀里,早晨省下的半块玉米馍还揣在胸口,被体温暖得发软。我掏出来,掰成两半,大的那块递给她。
她接过,指尖擦过我的虎口,冰凉,却像火石,擦出我皮肤下暗藏的火星。她咬了一口,馍屑落在铁板上,像碎雪。她递回给我,用钢笔在馍皮上写:小雅,中文系。
中文系?那是什么?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。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,又用力地摇了摇头,试图告诉她,我听不见,也说不出。
她明白了。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是怜悯?还是同病相怜?她再次拉过我的手,这次的笔画更慢,更重,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,把这几个字刻进我的骨头里。
“帮——帮——我。”
那冰冷的指尖,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猛地缩回了手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,虽然我听不见,但那震动几乎要撕裂我的身体。帮?怎么帮?在这个宗族规矩比山还重的村子里,私自放走“买来”的人,尤其是女人,下场会是什么?我见过村东头老光棍家那个试图逃跑的女人被抓回来后的惨状。我惊恐地、用力地摆手,脸上一定写满了恐惧和拒绝。
小雅眼里的那点光,像风中残烛,剧烈地闪烁了几下,最终,彻底熄灭了。她不再看我,蜷缩回阴影里,把脸埋进膝盖,整个人变成了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。那沉寂,比牛棚里任何声音(如果我听得见的话)都更令人窒息。
接下来的两天,喂草成了我一天中唯一的光亮和煎熬。我总会偷偷多带一点吃的。起初,小雅毫无反应。直到有一次,我放下食物准备离开时,她忽然又抬起了手。
“谢谢。”她打着手语。
从此,牛棚变成了我们秘密的课堂。她教我标准的手语:“世界”,她的手指画出一个圆,眼神望向棚外被屋檐切割的天空;“自由”,她做了一个鸟儿飞翔的动作,尽管她的脚上拴着铁链;“回家”,她双手交叠,贴在胸口,脸上是掩不住的哀伤。我学得很快,这些无声的词汇,像一扇扇天窗,在我黑暗寂静的世界里打开。
作为交换,我教她在这里生存必须知道的词。我指指村口那棵老树:“桂花”,虽然现在不是花季;我划亮一根火柴:“火”,提醒她取暖做饭要小心;我指着院里的深井:“井”,警告她水深危险;我比划着砍柴的动作:“刀”,既是工具,也是凶器。我们的手指,在弥漫着草料尘埃的空气里对话,搭建起一座脆弱的、通往彼此内心的桥梁。桥的那头,是她描述的有着图书馆和课堂的远方,那是我贫瘠想象力从未敢勾勒的图景。
信任,在无声中悄然建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