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开始行动。趁无人时,我用木棍在泥地上画出我所能想到的、通往山外的一切路径:村后陡峭的东山断崖,那条几乎被遗忘的荒废引水渠,以及最关键——那条多年前为伐木修建、现已废弃的直通山外公路的高空索道。
此后每夜,我都偷溜下地窖。松明换了一截又一截,像替我们数着剩下的命。我带纸笔,她带记忆。我画地图:东山断崖、引水渠、废弃索道。她接过钢笔,在断崖旁画一颗星,在索道尽头画一扇门。她写:“逃生路线①②③。”我盯着“③”,那扇门仿佛已吱呀开启,漏出公路尽头的车灯。我偷钥匙,计划三日后除夕夜,趁祭神混乱放她。钥匙是铜的,冰凉,我把它藏在草垫下,夜夜枕着睡,像枕一颗随时会爆炸的雷。
我把计划告诉哑巴。他正坐在石磨上磨桂树枝,枝皮剥落,露出惨白的茎,像剥光的骨。他沉默良久,用柴刀在石粉上写:“她走,你随?”我写:“我留下。”他盯着我,像盯一面裂开的镜子,最终点头,却把桂树枝刀柄握得更紧。我低头,看见石磨缝里嵌着细小的红血丝——那是他磨破的手掌,还是他提前为我流的血?
除夕夜,终于来了。雪下得正紧,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着村庄的肮脏与秘密。祠堂方向的火光将夜空映成诡异的橘红色,鼓声的震动通过大地隐隐传来。我溜进牛棚,用配好的钥匙,颤抖着打开了锁住小雅将近一个月的铁链。
她虚弱得几乎站不稳。我扶住她,帮她换上哑巴的一套破旧棉袄,把头发塞进棉帽里,打扮成一个半大男孩的模样。我们像两个幽灵,贴着土墙和柴垛的阴影,小心翼翼地移动。新落的积雪贪婪地吞没了我们的脚步声,天地间只剩下我们剧烈的心跳。
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村口的索道桩时,它已经结了一层滑溜的薄冰。我指着那条悬在漆黑山谷之上的钢缆,朝小雅打手语:“滑过去,下面,就是公路。” 我看到她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和希望。
然而,当我伸手去拉那条用来滑行的索套时,心里猛地一沉。触感不对!我凑近仔细看,借着雪地反光,才发现主缆绳靠近桩子的地方,被人用利器割开了一大半!切口已经有些陈旧,边缘泛着锈迹。是哑巴!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,他没有阻止我,却用这种方式,做出了他的选择——索道的承重,只够一个人勉强滑行。他切断了我跟她一起离开的可能。
小雅明白了眼前的绝境,她焦急地推我,拼命打着手势:“一起走!想想办法!”
我苦笑着摇头。事已至此,没有回头路了。我把手伸进怀里,掏出那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桂花糕,还是温热的,塞进她的口袋,比划着:“路上吃。快!”
她看着我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最终决绝地点了点头。她坐上索套,深吸一口气,用力一蹬桩子,瘦小的身影便滑入了浓稠的黑暗之中,向着对岸那片代表自由的模糊轮廓而去。
我屏住呼吸,紧紧盯着那在风雪中摇曳的小黑点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就在她滑到山谷正中央的时候,一阵极其细微却清晰的震动,顺着紧绷的钢缆传了过来。那不是正常的滑动震动!紧接着,那个小黑点猛地一坠!
缆绳,彻底断了。
她像一只被箭射中的鸟儿,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(或许发出了,但我听不见),便直直地、轻飘飘地坠向深渊。山谷深不见底,只有漫天的雪花追随而去。在下坠的某一刻,她手腕上那枚银镯子,撞上了凸出的山岩,溅起一点微弱的火星,发出一种我生理上永远无法听见、却让我的灵魂瞬间被撕裂的清脆声响——
“铮!”
我感到胸腔里那根绷了十八年、名为“顺从”或“麻木”的弦,应声而断。雪,还在无声地下,覆盖来路,也覆盖深渊。世界,重归死寂。
我不知跪了多久,直到哑巴从暗处走出。他手里握着那把桂树枝刀,刀尖滴着血——不知是雪水,还是他掌心的裂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