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葬

天还没亮，腊月二十九的寒气刮得人脸生疼。我披着破旧棉袄，背上一捆干柴，装作拾柴的样子摸到井边。井水在寅时降到最低点，我抓住绳索滑下去时，冷风直往脖子里钻。一包断肠粉攥在手里，指尖都快冻僵了，我却稳稳地将药粉洒进了暗流里——这股水脉可是串着全村灶口的命脉啊。

忙活完井水的勾当，我又去帮村里人贴春联。红纸晃得人眼花，到了村长家，我特意写了“水火既济”和“风调雨顺”。笔锋里暗藏刀意，墨汁掺了一撮盐。“啪嗒”一声，毛笔搁回砚台，我嘴角微扬，心里清楚得很：等春风一吹，那字就会裂成干涸河床的模样。

巫婆果然坐不住了。她摆弄龟甲，卜出“既济”卦，却面色阴沉地解为“大凶”。隔着窗户，她与我对视的一刹那，眼神像利刃般刺过来。我微微一笑，嘴唇轻动，无声地比了个口型：“你听见火了吗？”

黄昏时分，祠堂里摆起了“守岁长席”，我负责端汤。那一碗碗骨汤用井水熬成，表面飘着几片金黄的桂花，香气扑鼻。可谁也看不出，那甜香背后藏着什么秘密。我缩在角落里数着心跳，桌上一阵阵笑声传过来，他们举起碗喝汤，咀嚼声像某种隐秘的节奏。桂花的香味掩盖了药味，我喉咙发紧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挣扎，想冲破束缚。

丑时刚过，铁匠突然倒下了。他捂着喉咙翻滚，口吐白沫，众人还以为是喝醉了抽筋。巫婆慌张地念咒，但她的声音戛然而止，鲜血从她嘴里喷出来，溅在龟甲上。我盯着她的表情，没错过那一瞬间的恐惧。

随后，我抬手点燃供桌上的灯油，火苗顺着桌布窜起，像一条苏醒的赤蛇，蜿蜒而上。祠堂四角早埋好的引线同时燃烧起来——东角的干草混着松脂噼啪作响；西角的神幔沾了桐油，火焰瞬间吞没布料；南角的纸钱燃烧时带着微弱的爆裂声；北角的辘轳炸开，井水滑轮崩断，彻底切断了水源。浓烟中瓦片被炸飞，如同一群黑鸟腾空而起。

人群开始尖叫奔逃，撞翻神龛，祖宗牌位哗啦啦地往下掉，砸在地上碎裂开来。我站在中央，大火卷起我的长发，像无数条炽热的翅膀展开，托起一个不可名状的影子。周围的人张嘴求救，但我什么都听不到，只看见他们的嘴巴扭曲成黑洞般的形状，那是他们第一次学会用“无声”向我乞怜。

火势越烧越旺，松山顶的积雪因温度骤升轰然崩塌，如白色巨浪扑向山谷。火焰与雪块在半空中激烈交锋，红与白交织成巨大的圆圈，就像哑巴曾经画过的那个符号——圆满，亦或是归零。

我拖着村长朝水井跑去，把他丢进井里。他慌乱地抓住井绳，但我的柴刀已划过绳索，“咔嚓”一声脆响，他直直坠入井底。他的眼白翻动，像是熄灭的灯火。井水早已被药成苦涩锈色，气泡咕嘟咕嘟冒上来，像是哑巴当年没能喊出的那些字。

这时，巫婆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，怀抱着龟甲，上面裂纹分明组成了“离”卦。我轻轻伸出脚一绊，她整个人往前扑倒，火蛇舔舐她的头发，开出一朵漆黑的菊花。她的指甲擦过我的耳朵，试图诅咒我，但我依然听不到任何声音，只能闻到一股焦甜的气味，那是她的头发烧焦的味道。

雪崩最终抵达村庄，火被雪压住，雪又被火融化，蒸腾的白雾笼罩了一切。我站在雾气中，感觉像进入了哑巴曾描述的那个世界——火海无声。雪花飘落在刀刃上，立刻化作血珠，一颗接一颗滚动，似乎代替他流完了所有眼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