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：隔离协议

烧焦的痕迹像一块丑陋的伤疤，烙在陈塘关最繁华的街道上。那座一人高的假山已不复存在，原地只剩下些琉璃状的、奇形怪状的凝固物，散发着淡淡的青烟和一股硫磺混合着臭氧的怪异气味。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种无形的“静电”，让路过的人汗毛倒竖，心慌意乱。

百姓们远远围着，指指点点，脸上交织着恐惧、愤怒和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麻木。那些漂浮的标签——【危险！】、【灾星】、【必须驱逐】——如同瘟疫的菌斑，在人群中弥漫、增殖，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乌云，压在哪吒的头顶。

哪吒就站在那片焦土中央，微微喘着气，火焰熄灭后的虚弱感开始从四肢百骸泛起，但比这更强烈的是那种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空虚。破坏解决不了问题，它只是暂时掩盖了脑子里和眼睛里的噪音，如同用一场更剧烈的疼痛去麻痹另一处伤痛。他看着周围那些面孔，那些扭曲的、带着敌意的光晕和标签，一种暴戾的烦躁又涌了上来。

“看什么看！”他嘶哑地低吼，猩红的瞳孔扫视人群，“再看把你们都烧了！”

人群像被惊动的麻雀，哗地向后缩去，恐惧的标签瞬间飙升，但敌意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，更加汹涌。

“哪吒！”

一声低沉而威严的喝斥，如同闷雷般滚过街道。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，陈塘关总兵李靖，身着常服，面色铁青，大步走来。他身后跟着一队手持兵戈、神情紧张的亲兵。

在李靖出现的瞬间，哪吒视野里的混乱似乎被某种力量短暂地压制了一下。李靖头顶那片铁灰色的、代表“秩序”与“权威”的光团，像一块沉重的镇纸，暂时压住了周围躁动不安的数据流。但这光团内部，那些代表【疑虑】和【压力】的乱码火星，此刻跳动得异常频繁和明亮。

哪吒梗着脖子，毫不畏惧地迎上父亲的目光。他在李靖的眼中，除了愤怒，还看到了一丝极力压抑的、更深层次的东西——那不是对怪物的纯粹厌弃，而更像是一种……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时的疲惫与挣扎。这眼神，比单纯的愤怒更让哪吒感到一种莫名的憋闷。

“当街纵火，毁损器物，惊扰百姓！”李靖的声音冷硬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“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，有没有我这个父亲！”

“王法？”哪吒嗤笑一声，指了指自己的眼睛，“它们眼里有王法吗？这破天，这破地，这些破人，它们守的是哪门子的王法？”

他的话在旁人听来，完全是疯子的呓语。但在李靖耳中，却似乎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。他眉头紧锁，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哪吒，仿佛想从他癫狂的表象下，看出点什么别的东西。

“胡言乱语！”李靖最终只是更严厉地呵斥，“回去！禁足三个月！没有我的命令，不许踏出府门半步！”

亲兵们上前，小心翼翼地，带着十足的戒备，想要“请”哪吒回府。

就在这时，一个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：“夫君。”

殷夫人急匆匆赶来，发髻有些微散乱，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红晕和显而易见的焦虑。她先是快速扫了一眼那片焦土和站在中央、像只受伤小兽般的儿子，眼底闪过一丝痛楚，随即快步走到李靖身边，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。

“夫君，孩子还小，或许是……是练功出了岔子，一时失控。”她声音轻柔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，连李靖周身那铁灰色的、紧绷的光晕都似乎缓和了一丝，“当务之急是带他回去，好好查看，莫要再刺激他了。”

她头顶那片温暖的鹅黄色光晕，努力地向哪吒延伸，试图包裹住他周身那层躁动不安的、代表“魔丸”混乱力量的深红色芒刺。在哪吒的视野里，母亲的光晕是少数能让他感到片刻宁静的存在，虽然此刻，那光晕边缘紊乱的彩色条纹因为她的忧惧而变得更加明显。

李靖看了看妻子，又看了看一脸桀骜、眼神却深处藏着某种茫然无助的儿子，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，最终重重叹了口气，那叹息沉重得像是承载了整个陈塘关的重量。

“带他回去。”他挥了挥手，语气中的严厉褪去，只剩下深深的疲惫。

回府的路，沉默而压抑。亲兵们远远跟着，不敢靠近。李靖走在最前，背影挺直，却莫名透出一股孤寂。殷夫人紧紧握着哪吒的手，她的手心有些凉，微微汗湿，传递过来的不仅是担忧，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保护欲。

哪吒任由母亲牵着，低着头，看着脚下青石板的纹路在眼中扭曲、变形。他知道，所谓的“禁足”，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。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座大牢，李府，只是牢中之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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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府，书房。

门窗紧闭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。只有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，试图驱散空气中凝重的气氛。

李靖负手站在窗前，望着窗外看似正常的庭院景致，眉头紧锁。殷夫人坐在一旁，手中绞着一方帕子，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忧愁。

“夫君，你也看到了，那假山……”殷夫人声音微颤，“那不是寻常火焰能造成的。石头……熔成了那样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李靖打断她，声音低沉，“那不是凡火。那是……规则之外的力量。”他转过身，目光如电，看向妻子，“从他出生那天起，我们就知道，他不一样。太乙真人说过，他身负‘魔丸’宿命，注定要……搅动乾坤。”

“可他是我们的儿子！”殷夫人激动起来，鹅黄色的光晕剧烈波动，“不是什么‘魔丸’！他只是……只是生病了，看到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，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……”

“看不到的东西？”李靖走近几步，压低了声音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，“夫人，你告诉我，什么是真实？我们看到的，就是真实吗？还是说，他看到的，才是这个世界的……另一面？”

殷夫人愣住了，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。

李靖没有解释，只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，又指了指窗外：“有时候，我觉得他看的，比我们所有人都清楚。但这‘清楚’，会毁了他，也会毁了陈塘关。”

就在房间内气氛几乎凝固的时候，一个略带慵懒和戏谑的声音，突兀地在窗外响起：

“哎呀呀，我说今天陈塘关的天象怎么乱糟糟的，原来是李家小三爷又在发脾气咯？”

话音未落，书房的门仿佛被一阵微风吹开，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“滑”了进来。

来人是个胖大道人，圆脸阔耳，肚腩微凸，穿着一身沾着些许油渍的道袍，腰间挂个巨大的、油光锃亮的红葫芦。他脸颊泛红，眼神迷离，浑身酒气，走路像是踩着棉花，正是哪吒名义上的师父——太乙真人。

但在哪吒如果在此地并开启“视界”的话，会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象：这个看似醉醺醺的胖道人，周身笼罩着一层极其纯净、柔和的白色光华，这光华与李靖的秩序铁灰、殷夫人的温暖鹅黄都不同，它更像是一种……高级的、系统自带的“修复”光芒。他每一步落下，脚下似乎都有细微的、难以察觉的数据流闪过，自动抚平着他路过空间的一些极其微小的“褶皱”和“毛刺”。他腰间那红葫芦，更是散发着庞大的、近乎深不可测的能量波动，内部仿佛蕴藏着一整个压缩的数据库。

李靖和殷夫人见到他，立刻站起身，神色复杂，既有敬畏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紧张。

“真人。”李靖拱手，语气恢复了沉稳，“您来了。”

“不来不行嘛。”太乙真人打了个酒嗝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，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他眯着醉眼，晃着脑袋，“感应到这边数据波动得厉害，差点触发区域性警报咯。幸好我离得不远，赶紧过来看看，‘漏洞’又出啥子问题喽？”

他说话的语气随意，甚至有些滑稽，但“数据波动”、“区域性警报”、“漏洞”这些词，却让李靖和殷夫人的心同时沉了下去。

“真人，”殷夫人急切地上前一步，“哪吒他今日又失控了，毁了街市，还……还熔了一座假山。他说他总看到些奇怪的东西，听到怪声，我们……”

太乙真人摆了摆胖手，打断了殷夫人：“晓得咯，晓得咯。‘视界感知过载’，‘底层规则干扰’，老毛病咯。”他醉醺醺的眼神似乎无意地扫过李靖和殷夫人，那目光深处，却闪过一丝极其清醒的、属于“观察者”的锐利。

“李总兵，殷夫人，”太乙真人的语气稍微正经了些，但依旧带着那股子懒洋洋的劲头，“咱们明人不说暗话。哪吒这孩子，情况特殊。他是‘魔丸’转世，这你们晓得。但‘魔丸’是啥子？往白了说，就是咱们这个……嗯，‘天地’这个大盘子里，一个顶顶厉害的‘漏洞’。”

他拍了拍腰间的红葫芦：“我的任务呢，就是看着他，尽量别让这个‘漏洞’捅出大篓子，顺便看看能不能想办法，给他打个‘补丁’，让他能勉强在盘子里运行下去，莫要到时候被……‘强制清理’咯。”

“强制清理……”殷夫人脸色瞬间煞白。

李靖的拳头猛地握紧，指节发白：“真人，难道就没有根治的办法吗？难道我儿一生都要被当作‘漏洞’，被监视，被……修复吗？”

太乙真人叹了口气，脸上的醉意似乎消散了几分，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复杂神情：“李总兵，根治？咋个根治？除非你能改写‘天道’的基础代码咯。至于监视和修复……”他顿了顿，意味深长地说，“这未必是坏事。至少，在我眼皮子底下，他还能活着，还能是你们的儿子。要是被‘上面’直接盯上，派个‘杀毒程序’下来，那才是真的麻烦咯。”

“杀毒程序？”李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、却透着不祥意味的词。

“哎呀，就是更厉害的角色嘛。”太乙真人似乎意识到失言，又恢复了那副醉醺醺的模样，含糊地摆摆手，“莫想那么多。眼下最要紧的，是加强‘隔离协议’。”

他看向李靖：“李总兵，府上的‘静心阵’得再加固三层。以后小三爷出门，必须有我或者你们亲自陪同，他身上得带个我特制的‘定位符’——哦不，是‘清心符’。”他说着，从油腻的袖子里摸出一张看似普通的黄纸符箓，上面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文。在哪吒的视界里，这张符箓会是一个不断发射着稳定信号、并带有微弱禁锢力量的复杂程序节点。

“这……”李靖看着那张符箓，脸上闪过一丝挣扎。这无异于给自己的儿子戴上无形的镣铐。

“这是为了他好，也是为了陈塘关好。”太乙真人的语气不容置疑，“他现在就像个不稳定的火源，随时可能引爆周围的一切。我们必须把他控制在可控范围内，慢慢寻找……解决之道。”

最终，李靖沉重地点了点头。殷夫人别过脸去，眼中已有泪光。

“好了，我去看看那小祖宗咯。”太乙真人站起身，晃晃悠悠地朝门外走去，嘴里还嘟囔着，“真是个不省心的娃儿，尽给我找麻烦……”

他走出书房，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和审视。他抬头，目光仿佛穿透了李府的屋顶，望向了陈塘关上空那常人无法察觉的、流动的代码光幕，又像是望向了更遥远的东海方向。

“‘灵珠’已经激活，‘杀毒程序’就位……”他低声自语，微不可闻，“‘漏洞’与‘补丁’……这场好戏，终于要开场了。只是不知道，这次是格式化成功，还是……又会演变成一场无法控制的‘系统风暴’？”

他摇了摇头，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、近乎人性的忧虑，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醉态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，朝着哪吒被禁足的院落晃去。

而在书房内，李靖和殷夫人相对无言，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，挤压着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。隔离，已经开始了。他们的儿子，正在被这个世界，以一种看似保护、实则囚禁的方式，一步步推向未知的命运。

院落的阴影中，哪吒背靠着冰凉的墙壁，将书房内的对话，一字不落地听在耳中。

“漏洞……杀毒程序……隔离协议……”

这些词语，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，狠狠敲击着他原本就混乱不堪的认知。

原来，他真的只是一个……错误。

一个需要被修复、被监视，甚至可能被“清理”的错误。

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、都要暴戾的火焰，在他眼底深处，无声地燃起。

他抬起头，透过窗户的缝隙，看向外面那片被“代码”笼罩的天空。

嘴角，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、属于“魔丸”的弧度。

“修复？清理？”他低声冷笑，“那就来看看，到底是谁……清理谁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