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太太拿着那块承载着跨越生死承诺的怀表,千恩万谢地走了。照相馆的门在她身后合拢,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阳光一并隔绝。
馆内瞬间陷入一种粘稠的寂静。
之前的温馨氛围荡然无存,空气里仿佛还漂浮着方才那黑色流沙带来的、无形的冰屑。程小时站在原地,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,陆光最后那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,扎在他的鼓膜上,余音不止。
——“你刚才,在跟谁说话?”
跟谁?他能跟谁说话?任务过程中,除了那个已逝的老先生的书房,和他的怀表,还能有谁?
可是……真的只有这些吗?
那片笼罩意识的、嘈杂的迷雾,那个在耳边炸开的、焦急的“快走”的吼声,还有肩膀上仿佛被灼烧过的、此刻仍在隐隐作痛的感觉……这些也是老先生留下的吗?
“陆光,”他转过身,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,但嘴角有些僵硬,“你到底怎么了?刚才不就是普通出了个小差嘛,可能最近是有点累,精神不集中,我……”
他的话戛然而止。
陆光没有看他。他正低着头,用一块极其柔软的麂皮绒布,一遍又一遍地、极其缓慢地擦拭着刚才老太太坐过的那张客椅的扶手。他的动作专注得近乎偏执,仿佛上面沾染了什么看不见的、需要彻底清除的污秽。
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,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。
这种沉默,比直接的质问更让程小时心慌。
“喂,你说话啊?”程小时往前走了一步,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,“不就是任务中间晃了下神吗?至于这样?信息我不是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吗?‘下辈子,还是你’,多浪漫啊,那老太太都快哭出来了……”
“去休息。”
陆光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,没有任何起伏,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。
“什么?”
“我说,去休息。”陆光停下擦拭的动作,抬起头。他的眼神平静无波,却像深潭一样,让人看不到底。“现在,上楼。今天不再接任何委托。”
他的语气不是商量,是命令。
程小时被他这态度激起了几分火气。“陆光你什么意思?我好好的休息什么?而且刚才那能量消耗又不……”
“程小时。”陆光打断他,目光落在他刚才虚空握拳的左手上,“你的手,在抖。”
程小时一愣,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手。手指确实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,带着一种肌肉过度紧绷后的酸软乏力。他猛地将手攥成拳头,藏到身后,脸上闪过一丝被戳破的狼狈。
“我……”他还想辩解。
“需要我重复第三遍吗?”陆光的视线重新回到椅子上,继续那机械的擦拭动作,拒绝再交流的姿态显而易见。
那股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程小时心头,堵得他呼吸都不畅快。他知道陆光一定发现了什么,而且是极其不好的东西。可这家伙偏偏什么都不说,就这么冷着,冻着,用沉默把他隔绝在外。
“……行,你厉害。”程小时烦躁地抓了把头发,转身踢踢踏踏地往楼上走,木质楼梯发出不满的咯吱声,“我睡觉!睡到天荒地老行了吧!”
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。
陆光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。他维持着低头的姿势,良久,才缓缓松开握着绒布的手。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他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试图驱散鼻尖那若有似无的、属于黑色流沙的冰冷死寂感。
那不是错觉。
程小时的意识里,混进了别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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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楼卧室。
程小时把自己重重摔进床铺,弹了几下,不动了。天花板上的纹路熟悉得令人发闷。
“莫名其妙……”他嘟囔着,翻了个身,把脸埋进枕头里,试图屏蔽掉陆光那张冷冰冰的脸和楼下那令人窒息的安静。
睡觉?他怎么可能睡得着。
身体很疲惫,像是刚跑完一场马拉松,每一寸肌肉都在抗议。太阳穴也在一跳一跳地疼。但大脑却异常活跃,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,咕嘟咕嘟地冒着混乱的气泡。
闭上眼,黑暗中浮现的不是老先生的书房,而是别的画面碎片。
炙热的、带着硫磺和硝烟味道的风刮过脸颊……震耳欲聋的爆炸声……还有肩膀上那清晰的、火辣辣的痛感……
他猛地睁开眼,惊疑不定地抬手按住自己的右肩。隔着T恤的布料,皮肤完好无损,但那股灼痛感却如此真实,仿佛烙印在了神经末梢。
“搞什么……”他低声骂了一句,用力甩了甩头,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影像甩出去。
一定是太累了。对,就是累的。陆光那家伙就知道疑神疑鬼。
他重新闭上眼,强迫自己数羊。
一只羊,两只羊,三只羊……
数着数着,那些毛茸茸的白羊,在意识的河流里飘着飘着,忽然就变成了穿着破旧灰布军装、脸上沾着煤灰和血污的人影……他们在昏暗的坑道里奔跑,传递着什么东西……背景是连绵不绝的、闷雷般的炮火声……
一个年轻的、带着浓重口音的声音在他耳边(或者说,是在他脑子里)急切地喊着:“……同志!交给……交给‘启明’!快!绝对不能落在敌人手里!”
程小时的心脏骤然缩紧,一种不属于他的、巨大的焦急和责任感瞬间攫住了他。他(或者说,是那个穿着军装的“他”)捏紧了手里一个微硬的、用油布包裹的小方块,猫着腰,在崎岖的坑道里拼命向前冲去。
呼吸变得困难,肺叶火辣辣地疼。身后的枪声越来越近。
突然,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狠狠撞在他(?)的肩膀上!
“呃啊——!”
程小时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他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,熟悉的卧室,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,在地板上投下狭长光斑。
没有硝烟,没有坑道,没有枪声。
他颤抖着手摸向自己的右肩。那里,疼痛感再次清晰地浮现,甚至比刚才更加鲜明。
不是梦。
那感觉太真实了。奔跑时脚下碎石的触感,硝烟呛入喉咙的灼痛,中弹时那撕裂般的冲击……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。
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,它们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。这不是他的记忆。这绝对不属于程小时的人生。
那属于谁?
那个在脑子里喊他“同志”的人,是谁?“启明”又是什么?
还有……刚才任务中,那个叫他“快走”的声音……
一个冰冷的事实像毒蛇一样缠上他的脊椎——陆光的怀疑,是对的。他身体里,或者说,他的脑子里,确实出现了不该有的东西。
恐慌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,让他感到一阵窒息。
就在这时,一段陌生的、带着某种铿锵节奏的调子,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里响了起来。不是他听过的任何流行歌曲,旋律简单,却有一种昂扬的、不屈的力量感。
他下意识地,跟着那调子,极轻地哼出了声。
哼出来的一瞬间,程小时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,眼睛因惊骇而睁大。
他在干什么?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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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下,陆光并没有在休息。
他坐在电脑前,屏幕上是怀表任务时间线的回溯录像。他拖动着进度条,反复观看程小时意识进入后、出现异常波动的那一小段。
屏幕上,代表程小时意识的光点原本稳定地停留在书房位置,突然开始剧烈地、无规则地闪烁、跳动,仿佛受到了强烈的信号干扰。与此同时,监控时间流稳定性的指标曲线,飙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危险峰值。
而在峰值出现的同一时刻,音频采集设备捕捉到了一段极其短暂、被严重干扰的噪音。陆光将那段噪音单独提取出来,降噪,放大。
滋啦的电流声底噪中,隐约能分辨出几个破碎的音节,不属于程小时,也不属于照片中的任何角色,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、嘶哑的男声:
“……危……险……信……物……”
陆光按下暂停键,指尖冰凉。
这不是程小时的能力范畴。时间回溯只能观察和有限的引导,绝无可能凭空带入或产生独立的意识体和信息。
他靠在椅背上,揉了揉眉心,疲惫感如影随形。必须弄清楚那黑色流沙到底是什么,以及它如何影响了程小时。
他起身,走向书架,从最顶层取下一本蒙着薄灰、纸质泛黄的旧笔记本。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东西,里面记录了一些关于时间能力起源的零散猜想和未被证实的传说。他以前只当是玄奇故事,从未深究。
现在,他需要从中寻找可能的线索。
他翻动着书页,目光掠过那些潦草的手写文字和奇怪的符号图示。突然,他的手指在一页上停住。
那一页的角落,用红笔画了一个简略的、如同漩涡般的图案,旁边有一行小字注释:
“时之秽垢,执念残响,汇聚成骸,依附生者,篡改其识,扭曲其形……”
时之秽垢……执念残响……汇聚成骸……
陆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,心脏一点点沉下去。这描述,与那黑色流沙的特质何其相似!
难道,那真的是……
就在这时,一阵极轻的、断断续续的哼唱声,从二楼隐隐约约地飘了下来。
那调子古老而陌生,带着一种陆光从未听过的、属于某个遥远年代的韵律感。
哼唱声来自程小时的房间。
陆光合上笔记本,抬起头,静静聆听了片刻。他的眼神复杂难明,那里面有关切,有凝重,但最终,都被一种坚定的决意所覆盖。
他没有上楼打断,也没有出声询问。
他只是沉默地听着,直到那不成调的、带着试探和迷茫的哼唱声,渐渐低下去,最终消失。
照相馆内重新归于彻底的寂静。
阳光在窗外无声移动,将家具的影子拉长。新的一天还未结束,但某些东西,已经悄然改变,无法挽回。
陆光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街巷里熙攘的人流。他们忙碌,鲜活,对发生在身边这间小小照相馆里的异常一无所知。
他抬起手,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。
程小时。
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。
无论那是什么,无论你变成了什么。
我会找到你。
一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