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天润最后一次见到邓佳鑫,是在2023年的梅雨季。
那天他刚结束设计院的加班,带着一身潮湿的水汽拐进梧桐巷,就看见巷口那棵老梧桐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。卡其色风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,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帆布包,正是他以为再也不会遇见的邓佳鑫。
“天润。”邓佳鑫先开的口,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,还带着点没压下去的咳嗽。
陈天润停下脚步,指尖还残留着绘图笔的凉意。他其实无数次设想过重逢的场景,却没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连空气都发黏的傍晚,两个人隔着半米的距离,连眼神都不敢直接对上。
这条梧桐巷,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。以前巷口的老梧桐还没这么粗,邓佳鑫总喜欢爬上去掏鸟窝,陈天润就站在树下仰着头,手里攥着纸巾,等着接他掉下来的羽毛。后来他们上了同一所高中,每天清晨邓佳鑫都会在陈天润家楼下喊他,自行车筐里永远放着两瓶温热的牛奶,一瓶原味,一瓶草莓味——陈天润不喜欢太甜的,邓佳鑫却总说草莓味的像夏天。
高三那年夏天格外热,梧桐叶把阳光剪得碎碎的,落在他们摊开的习题册上。某个晚自习后的深夜,他们坐在操场的看台上,邓佳鑫突然说:“天润,我以后想考去南方,听说那里的冬天也不会下雪。”
陈天润当时正咬着冰棍,闻言愣了愣:“那我也去南方,我报建筑系,以后给你设计房子。”
冰棍化得很快,甜腻的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,就像他们当时没说出口的心事,黏糊糊地缠在两个人之间。那时候他们都以为,未来会像这条梧桐巷一样,只要沿着走下去,就一定能走到有彼此的地方。
可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,一切都变了。邓佳鑫的爸爸突然病重,家里急需用钱,原本已经拿到南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他,最终还是填了本地的医学院,据说毕业能直接进市医院,工资稳定。
陈天润是在去学校拿档案的时候知道的。他拿着南方建筑学院的录取通知书,在邓佳鑫家楼下等了整整一夜,却只等到邓佳鑫妈妈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帆布包,说:“佳鑫让我把这个给你,他说……你们以后别再联系了。”
帆布包里是他们一起攒的球星卡,还有一本陈天润送他的《小王子》,扉页上邓佳鑫写的“我们都是彼此的玫瑰”被划掉了,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。
后来陈天润一个人去了南方。南方的冬天确实很少下雪,可他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每次路过街边的梧桐,他都会想起邓佳鑫爬树的样子;喝牛奶的时候,总会下意识拿原味的,却又忍不住买一瓶草莓味的放在旁边,好像这样邓佳鑫就还在他身边。
他在设计院从实习生做到主案设计师,设计过很多房子,有江景大平层,有花园别墅,却再也没机会给邓佳鑫设计一栋。偶尔从同学嘴里听到邓佳鑫的消息,说他在医院很拼,经常连轴转,有时候值完夜班直接趴在办公桌上睡,也说他一直没谈恋爱,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。
陈天润其实回来过两次。第一次是奶奶去世,他在梧桐巷待了三天,没敢去邓佳鑫家,只在巷口的老梧桐下站了一会儿,看见邓佳鑫家的窗户关着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。第二次是去年,他接了本地一个旧巷改造项目,特意把梧桐巷加进了设计方案,却在项目启动前,听说邓佳鑫被调去了援藏医疗队,要去三年。
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陈天润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问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。
邓佳鑫低头咳了两声,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:“我回来办离职,顺便……把这个给你。”
文件夹里是一沓设计草图,画的都是小房子,有带院子的,有带阁楼的,每一张下面都写着日期,从2018年到2023年,整整五年。最后一张草图的右下角,画着两棵并排的梧桐树,旁边写着一行小字:“天润说,要给我设计房子。”
陈天润的手指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,突然就红了眼眶。他想起高三那年,邓佳鑫趴在习题册上,偷偷给他画小房子,说以后要住在他设计的房子里,每天早上都能看见阳光落在梧桐叶上。
“为什么现在才给我?”他声音有点发颤。
“以前不敢,”邓佳鑫抬起头,眼眶也是红的,“我怕你早就忘了,也怕……我自己忍不住。”
援藏的这一年,他其实每天都在想陈天润。在高原上看见星星的时候,会想起他们在操场看台上一起数星星的夜晚;看见藏族小朋友爬树的时候,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梧桐巷爬树的样子;就连喝酥油茶的时候,都会想起以前每天早上给陈天润带的牛奶。
这次回来是因为身体撑不住了。高原反应引发了严重的肺水肿,医生说他不能再去高原,甚至连重活都不能干。他拿着诊断书,第一个念头就是来找陈天润,他怕再不说,就真的没机会了。
那天他们在梧桐巷的老树下站了很久,雨慢慢停了,夕阳从云层里钻出来,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。邓佳鑫说他打算回老家,找个清闲的工作,守着爸妈过日子;陈天润说他的旧巷改造项目马上要启动,以后梧桐巷会变得更好。
他们没提以前的遗憾,也没说未来的可能,就像两个普通的老朋友,聊着无关紧要的琐事。可陈天润知道,有些东西从来都没变过,就像邓佳鑫还记得他不喜欢太甜的牛奶,还记得他说过要给邓佳鑫设计房子。
“我明天就走了。”邓佳鑫最后说,把帆布包递给陈天润,“这个你拿着,以前没来得及给你,现在……也该物归原主了。”
陈天润接过帆布包,指尖碰到邓佳鑫的手,还是和以前一样凉。他想说“我跟你一起走”,想说“我们重新开始”,可话到嘴边,却只变成了一句“路上小心”。
邓佳鑫笑了笑,转身走进了巷子里。他没有回头,陈天润也没有追上去。他们都知道,有些错过就是错过了,就像夏天的梧桐叶,落了就再也回不到枝头。
第二天陈天润去了车站,却没敢靠近。他看见邓佳鑫背着背包,手里拿着一张车票,在检票口站了一会儿,然后慢慢走了进去。直到列车开动的鸣笛声响起,陈天润才拿出手机,点开那个存了五年却从来没打过的号码,发了一条信息:“邓佳鑫,我设计的房子里,永远留着你的位置。”
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,可他知道,邓佳鑫可能永远都不会看见了。
后来梧桐巷改造完成,陈天润特意在巷口种了两棵新的梧桐树,和老梧桐并排站着。他还在巷尾设计了一栋小房子,带院子,带阁楼,院子里种着邓佳鑫喜欢的向日葵。每次路过那栋房子,他都会想起2018年的夏天,邓佳鑫趴在习题册上,偷偷给他画小房子的样子。
2024年的夏天,陈天润收到一封来自老家的信,是邓佳鑫的妈妈寄来的。信里说,邓佳鑫走了,在一个傍晚,坐在院子里看夕阳的时候,手里还攥着一张照片,是他们高中时在梧桐巷拍的,两个少年笑得一脸灿烂,身后的梧桐叶绿得发亮。
信里还夹着一张纸,是邓佳鑫写的,只有一句话:“天润,南方的夏天很好,可我还是喜欢梧桐巷的夏天。”
陈天润拿着那张纸,站在巷口的梧桐树下,眼泪终于掉了下来。风一吹,梧桐叶沙沙作响,好像在说,那个喜欢爬树的少年,那个总带草莓味牛奶的少年,那个等了他五年的少年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梧桐巷的夏天还在,可属于他们的夏天,早就随着那场梅雨季的雨,一起消失在了时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