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影里的夏夜晚风
张极第一次见邓佳鑫是在初二开学那天。
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的余温,梧桐树叶被晒得发亮,蝉鸣稀稀拉拉地缀在空气里。他抱着一摞刚领的课本往教室走,转角就撞上了一个同样抱着书的人。练习册哗啦啦散了一地,最上面那本《数学练习册》的封面上,歪歪扭扭写着“邓佳鑫”三个字,笔锋很轻,像他本人一样,低着头小声说“对不起”时,耳尖都泛着红。
张极蹲下来捡书,指尖不小心碰到邓佳鑫的手背,对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,他才看清这人的眼睛——很亮,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,睫毛很长,垂下来的时候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。那天张极把捡好的练习册递给他,看着他抱着书快步走进隔壁班,白色校服的衣角扫过走廊的栏杆,留下一阵淡淡的皂角香。
后来他们熟起来,是因为一次运动会。张极报了1500米,跑到最后一圈时腿突然抽筋,硬撑着冲过终点线就倒在了草坪上。迷迷糊糊间有人蹲在他身边,用纸巾轻轻擦他额头的汗,声音还是那么轻:“你还好吗?我去叫老师。”张极抓住他的手腕,没力气说话,只摇了摇头。那天邓佳鑫陪他坐在草坪上,直到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橘子味的糖,剥了糖纸递给张极:“我妈说吃糖能缓解疼。”
橘子糖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时,张极突然觉得,1500米的疲惫和抽筋的疼痛,好像都没那么难熬了。
从那以后,他们成了学校里最常见的一对身影。早上邓佳鑫会提前十分钟到教室,把张极的课桌擦干净,顺便放一颗糖在他抽屉里——有时候是橘子味,有时候是草莓味,取决于他前一天晚上在小卖部能买到什么。张极则会在放学路上,帮邓佳鑫拎那个装着画具的沉重画板,听他絮絮叨叨说今天美术课上画了什么,老师又夸了他哪一笔颜色用得好。
邓佳鑫喜欢画画,尤其喜欢画傍晚的天空。他们经常在放学后绕到学校后山的小山坡上,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,把云朵染成橘色、粉色、紫色。邓佳鑫会打开画板,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,张极就坐在他身边,有时候看他画画,有时候看远处的炊烟,偶尔伸手去够他垂落在额前的碎发,对方会笑着偏头躲开,笔尖却在画纸上多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线。
“你画的什么?”有一次张极凑过去看,只见画纸上除了晚霞,还有两个小小的人影,坐在山坡上,手牵着手。
邓佳鑫的耳尖又红了,赶紧用画板挡住:“没什么,随便画的。”
张极没再追问,只是悄悄把自己的手往他那边挪了挪,指尖碰到他的指尖时,两个人都没说话,只有风把梧桐树叶吹得沙沙响,像在替他们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。
初三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,第一场雪下的时候,他们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。窗外的雪花飘得很慢,邓佳鑫偷偷在草稿纸上画雪花,张极则在旁边写纸条,递给他的时候,纸条上只有一句话:“下晚自习后,去后山好不好?”
邓佳鑫抬头看了他一眼,点了点头,把纸条叠成小方块,放进了笔袋最里面。
下晚自习后,雪还没停,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。他们踩着雪往后山走,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一串。到了小山坡上,张极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,递给邓佳鑫——是一个用树枝做的小盒子,里面放着一颗用红绳系着的小铃铛,铃铛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“极”字。
“我妈说,铃铛能保佑人平安。”张极的耳朵冻得通红,说话都有点结巴,“我找木匠师傅刻的,你……你要是不喜欢就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邓佳鑫就接过了铃铛,小心翼翼地系在自己的手腕上。他抬起手,铃铛轻轻响了一声,在雪夜里格外清脆。“我喜欢,”邓佳鑫看着张极,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,“我也有东西给你。”
他从画板袋里拿出一张画,展开来,是那天他们在山坡上看晚霞的场景,画得比上次更细致,两个人影旁边,还多了一只飞鸟。画的背面,是邓佳鑫的字迹,很工整:“张极,希望我们能一直一起看晚霞。”
那天晚上,他们在雪地里站了很久,张极终于鼓起勇气,握住了邓佳鑫的手。邓佳鑫的手很凉,他就用自己的手捂着,直到两个人的手都变得暖和。雪落在他们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像撒了一层碎钻,张极看着邓佳鑫的眼睛,突然觉得,就算永远停在这一刻,也很好。
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月,空气里都弥漫着紧张的味道。他们还是会在放学后去后山,只是邓佳鑫的画板里,多了很多复习资料,张极会帮他讲数学题,邓佳鑫则会在他做题累了的时候,递一颗糖,或者给他画一张小画,画他皱着眉头做题的样子,旁边写着“张极加油”。
他们约定好,要考同一所高中,这样就能继续一起看晚霞,一起在放学路上走,一起分享口袋里的糖。张极甚至已经想好了,高中开学那天,他要牵着邓佳鑫的手,从校门口走到教室,告诉所有人,这是他最喜欢的人。
中考结束那天,他们又去了后山。晚霞很美,和他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。邓佳鑫靠在张极的肩膀上,手里把玩着那个小铃铛,轻声说:“张极,我好像有点紧张,要是我们没考上同一所高中怎么办?”
张极把他搂得紧了一点,语气很肯定:“不会的,我们肯定能考上。就算没考上,我也会去找你,不管你在哪个学校,我都能找到你。”
邓佳鑫笑了,铃铛又响了一声。那天他们聊了很多,聊高中的生活,聊以后的大学,聊以后要一起去看海,一起去看日出。张极以为,他们的未来,会像这晚霞一样,永远都是温暖又明亮的颜色。
成绩出来那天,张极考得很好,达到了他们约定好的那所高中的分数线。他兴冲冲地跑去找邓佳鑫,却在邓佳鑫家楼下,看到了邓佳鑫和他的父母,还有几个搬东西的工人。邓佳鑫的妈妈手里拿着一个行李箱,邓佳鑫站在旁边,低着头,手腕上的铃铛不见了。
“邓佳鑫!”张极跑过去,心脏跳得飞快,“你……你们这是在干什么?”
邓佳鑫抬起头,眼睛红红的,看到张极,嘴唇动了动,却没说出话来。他的妈妈叹了口气,对张极说:“同学,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们家佳鑫。我们要搬家了,佳鑫要去外地读高中,他爸爸的工作调动了。”
“外地?”张极愣住了,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,从头凉到脚,“可是我们约定好的,要考同一所高中的,你为什么没告诉我?”
邓佳鑫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他攥着衣角,声音哽咽:“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,我爸妈不让我告诉你,怕影响你考试……张极,对不起,我……”
“对不起有什么用?”张极的声音有点发抖,“我们约定好的,你说过要一起看晚霞的,你说过……”他说不下去了,看着邓佳鑫哭红的眼睛,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邓佳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画,递给张极。是一张还没画完的画,画的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走廊,梧桐树叶落在地上,两个小小的人影,一个抱着书,一个蹲在地上捡书。画的背面,还是他的字迹,只是比上次潦草了很多:“张极,我走了。铃铛我放在你家楼下的信箱里了,我带不走。谢谢你陪我度过的这些日子,我会永远记得。”
张极接过画,手指抖得厉害。他想抓住邓佳鑫的手,想让他别走,可邓佳鑫的爸爸已经把邓佳鑫拉上了车。车门关上的那一刻,邓佳鑫趴在车窗上,看着张极,眼泪不停地往下掉。张极站在原地,看着汽车越走越远,直到消失在路口,他才蹲下来,抱着膝盖,哭出了声。
那天晚上,张极去了后山。晚霞还是很美,可身边没有了那个抱着画板的人,没有了橘子糖的甜味,也没有了清脆的铃铛声。他把邓佳鑫给的画,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,坐在他们以前常坐的地方,直到天黑透了,才慢慢站起来,往家走。
回到家,他打开信箱,里面果然放着那个小铃铛,红绳已经有些磨损,铃铛上的“极”字,在路灯下泛着淡淡的光。他把铃铛系在自己的手腕上,轻轻晃了晃,铃铛响了,可他却觉得,这声音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孤单。
高中开学那天,张极一个人走进了那所他们约定好的高中。走廊里有很多陌生的面孔,没有人会提前帮他擦课桌,抽屉里也没有了糖。放学路上,他还是会习惯性地往旁边看,却再也看不到那个抱着画板的身影。
有时候,他会去后山,还是在傍晚的时候,看着晚霞一点点沉下去。他会拿出邓佳鑫给的那张画,看上面两个小小的人影,看背面那句“希望我们能一直一起看晚霞”。他也会拿出那个小铃铛,轻轻摇一摇,好像这样,就能听到邓佳鑫的声音,就能回到那个有橘子糖甜味的夏天。
后来,张极考上了一所很好的大学,学了美术,像邓佳鑫一样,喜欢画傍晚的天空。他画过很多晚霞,画过很多小山坡,画过很多两个人影,可每一张画的背面,都没有了那句温暖的话。
他再也没有见过邓佳鑫,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。那个手腕上的小铃铛,他一直戴着,直到红绳断了,铃铛掉在地上,摔出了一道小小的裂痕。他把铃铛捡起来,放进了一个盒子里,和邓佳鑫给的那张画放在一起。
有时候,他会想起那个夏天,想起梧桐树下的相遇,想起雪地里的约定,想起橘子糖的甜味,想起那个眼睛很亮、耳尖会红的少年。他会轻轻抚摸着那张画,抚摸着那个有裂痕的铃铛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,又像空了一块。
他知道,有些相遇,就像夏夜晚风,吹过的时候很温暖,可风停了,就再也找不回来了。有些约定,就像梧桐树叶,秋天落了,春天也不会再长出来。有些初恋,就像那场雪,很美,可太阳出来了,就融化了,只留下一地湿漉漉的痕迹,提醒着曾经的温暖。
后来的很多年里,张极去过很多地方,看过很多晚霞,画过很多画,可他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人,能像邓佳鑫那样,在他抽筋的时候递上一颗橘子糖,在他做题累的时候递上一张小画,在他身边,陪他看一场完整的晚霞。
那个夏天,那个少年,那个梧桐影里的约定,最终还是变成了他心里最温暖,也最遗憾的回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