泗水亭的榆树在六月里枯了一半,枝桠如同被岁月侵蚀的老人的手,干裂而苍老。
刘邦把耳朵贴在那粗糙的树皮上,听见树心里虫蚁噬咬的沙沙声,那声音细碎而遥远,就像很远的地方有人在磨剑,带着一种莫名的寒意。
“亭长,又逃了三个。”卢绾从坡下跑来,汗珠顺着鼻梁滴进嘴角,咸得他直咧嘴,发出“嘶嘶”的声音。
刘邦依旧没回头,伸手折下一根枯枝,在指间慢慢捻成碎屑,那碎屑纷纷扬扬飘落,如同一场小型的木屑雨。
“逃就逃吧,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,“秦法只给我们两条路:押到骊山做活死人,或者半路被逃兵砍头。左右都是死,他们选第三条路,不算错。”
话虽如此,碎木屑却嵌进掌纹,血珠顺着掌缘滴在干涸的黄土上,瞬间被吸收,像大地提前喝下的一碗壮行酒,带着一种悲凉的意味。
卢绾看见那滴血,忽然觉得风更热了,那热风刮在脸上,像火苗舔舐着皮肤。
日已偏西,刑徒的队伍拖成一条扭曲的蛇,在驿道上奄奄一息。每走十步,就有一名兵卒用戈头敲碎一个囚犯的脚踝——碎骨声清脆,像夏日里掰开一只甜瓜,“咔嚓”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这是新规矩,”县尉桓鶃骑在马上解释,声音中带着一丝得意,“廷尉府发文:凡徒隶,昼行夜遁,易逃。碎其踝,日行不得过二十里,月内必至骊山。”
他说这话时,眼睛却看刘邦,仿佛在说:亭长,你若再纵囚,下一个碎的就是你的膝盖。那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。
刘邦笑了笑,拱手称诺,笑容中带着一丝无奈。
可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却慢慢握紧,指节泛白,像四根未点燃的火炬,压抑着怒火。
傍晚,亭舍。
刘邦独自蹲在井台边,借最后一缕天光剃头。铜镜裂了,映出一张被岁月啃噬得参差不齐的脸:三十四岁,眼角下垂,胡须浓密,像一片被遗忘的荒原。
剃刀是新的,秦制,铁身铜柄,刀背铸有「廿六年」字样——始皇帝统一度量衡的那一年。刀锋冰凉,贴到头皮时却像烙铁,发出轻微的“嗤”声,一缕缕黑发落进井里,漂在水面,像一群死去的黑蛾,充满了死亡的气息。
他想起去年冬天,也是这口井,吕雉站在井沿打水,发梢沾了霜,映着月光,像撒了一把碎银。那时她还没嫁给他,却隔着井口递给他半瓢温水,笑说:“亭长,你胡子结冰了,不嫌扎嘴吗?”声音清脆得像春天的第一声鸟鸣。
同样的井,如今漂满他的发,而她的声音被秦吏的锣声、被刑徒的镣声、被戈头击碎骨头的声音碾得粉碎,像一面镜子被打碎,再也拼凑不出原来的模样。
井水晃了晃,黑发旋成一个小小的漩涡,像一张嘴,要把他吸进去,带着一种神秘而诡异的力量。
刘邦忽然手一抖,剃刀在耳后划出一道血口。血滴在井台,与夕阳重叠,像一枚暗红的玺印,盖在他与某个未知命运之间尚未写就的契约上,沉重而压抑。
夜更深,囚棚里传来低低的呻吟。刘邦提灯巡视,灯光在草棚壁上投下巨大的影子,像一群佝偻的鬼,张牙舞爪。
最末一排,一个少年蜷缩在角落,左脚踝已肿成紫葫芦,却仍试图用右脚去够草席上的一截麻绳。刘邦蹲下去,灯芯“啪”地爆了个花,照亮少年满是尘土的脸——那脸上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,惊恐里带着哀求,像小鹿落入陷阱。
“想跑?”刘邦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是幽灵的低语。
少年点头,又摇头,眼泪冲开脸上的灰,留下两道清晰的沟,如同两条小溪在干涸的土地上流淌。
刘邦伸手,在少年脚踝的淤血处轻轻按了一下,少年顿时咬紧嘴唇,浑身颤得像风里的芦苇,发出微微的“簌簌”声。
“疼吗?”
少年点头。
“疼就好,”刘邦低声说,“疼才能记住,活着不是给别人看脚印,是给自己留退路。”声音低沉而有力,像一把锤子敲在少年的心上。
说完,他解开自己的亭长绶带——一尺半长的赤绦,绣有“泗水”二字——在少年小腿上缠了两圈,打结时故意勒紧,让淤血暂时不至于蔓延到膝盖。动作熟练而轻柔,带着一种温暖的力量。
“明晚之前,别让人看见这条带子。”声音坚定而神秘,像在传递一个重要的使命。
少年愣住,眼睛里燃起一簇极暗的火,那火苗微弱却充满希望。
刘邦起身,吹灭灯笼,走出囚棚。月光像一层薄霜,覆盖在他新剃的光头上,也覆盖在身后那条蜿蜒的驿道上,带着一丝清冷。
他不知道,三百步外的桑树林里,有一双女人的眼睛正默默注视这一切。
桑树林里,吕雉踮脚而立。她本不该来,父亲吕公再三告诫:未出阁的女儿,夜不见刑徒,昼不近亭长。可她还是来了,抱着一件尚未完工的褐衣,衣襟里藏了半块姜、七枚枣、一小包蒲黄——止血的药。
她看见刘邦给少年缠绶带,看见他耳后的血痕在月光下泛出幽蓝,也看见他抬头望天,像在对某个看不见的人发誓。风掠过桑叶,沙沙作响,仿佛替她应了一声“我在”。
吕雉忽然心跳得极快,不是少女怀春那种跳,是一种更锋利的悸动——像有人用锥子在她肋骨上刻字,一笔一画,写的是:“你若反,我陪你做刀鞘;你若降,我陪你做囚窗。”声音在心底回荡。
她深吸一口气,把褐衣挂在最低的桑枝上,转身离去。月光透过叶隙,在褐衣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像一幅未完成的地图,标记着她与他未来所有逃亡和回归的路线,带着一种未知的期待。
子夜,刘邦回舍。他脱下履,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,一步一步,像走在一条看不见的刀锋,发出“嗒嗒”的声音。
案上有一封竹简,未拆,桓鶃留下的。简上只写一行秦隶:“明日卯正,斩逃者三人,亭长监刑。”字迹冷硬而无情。
刘邦盯着那行字,忽然笑了。笑声极低,像井底的水波,一圈圈扩大,却永远触不到井口,带着一丝苦涩。
他伸手摸向耳后的伤口,血已凝成痂,触感粗糙,像一块即将剥落的旧漆。指节稍一用力,痂裂开,血珠重新渗出,在指尖颤了颤,终究没有落下。
窗外,残月如钩,勾住漫天星斗,也勾住他心底某个尚未命名的计划,月光洒在他的脸上,带着一丝清冷。
刘邦把竹简凑到灯焰上,火苗“噗”地窜起,照亮他半边脸——那脸上没有愤怒,没有恐惧,只有一种近乎温柔的冷静,像屠夫在磨刀时想起远村的妻子,眼神深邃而坚定。
竹简燃尽时,灰烬落在案头,轻轻一声“嗒”,像更鼓敲了一下,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。
更鼓未响,天还黑,但泗水亭的枯榆树下,已有一粒火星悄悄亮起。——它将在七年后烧穿咸阳,也将在八十年后,被太史公写进《史记·高祖本纪》,只余淡淡一句:“高祖即自疑,亡匿,隐于芒、砀山泽岩石之间。”
而此刻,那粒火星尚不及榆荚大,却足以烫痛一个女人的指尖,也烫亮一个时代的黑夜,如同一颗即将爆炸的种子,充满了未知的能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