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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公迁沛

黑龙恶凤

吕雉把最后一件铜器埋进井台时,天刚蒙蒙亮。

井壁的青砖吸了一夜潮气,摸上去像一块巨大的冰。她跪在潮湿的泥地上,指甲缝里嵌满冷硬的土渣,却感觉不到冷——秦吏的催迁文书比霜更锋利,限三日之内离开单父,逾期以“匿占官井”论罪,黥为城旦。

父亲吕公站在院门口,背对残破的照壁,手里握着一卷刚写好的《日书》。竹简边缘被晨雾打湿,字迹晕染成模糊的墨泪,像一行行被诅咒的谶言。

“雉儿,封土。”吕公声音低哑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平静。

吕雉捧起一把湿土,撒在铜器上。那是母亲留下的甗,饕餮纹里还藏着三十年前的燕国烟火气。如今它必须被遗弃,连同所有带“故国”二字的记忆,一起沉入幽暗的井底。

土粒撞击铜壁,发出细碎的叮当,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往昔。

最后一撮土落下,吕雉忽然俯身,把嘴唇贴在冰凉的井沿,轻声道:

“等着我,若有一日我能回来,再把你挖出来,洗净,盛上麦饭。”

井底传来空洞的回声,像一声遥远的叹息,也像一句含糊的应诺。

车队在辰时启行。

吕氏一家五口,外加两名老仆、一乘辎车、两乘鹿车,载着仅剩的箱笼与简册。

车轮碾过单父县衙前的青石,吕雉掀起车帘回望——

晨曦照在空荡的院落,照在尚未阖盖的井口,照在院角那株老桑树。桑椹早被采尽,只剩几片枯叶悬在枝头,像被钉死的蝴蝶。

她忽然想起去年春末,自己曾站在那棵桑下,把第一匹织成的缣布晾在枝条上。布面绣了一只雏凤,尾羽用茜草染成暗红,被风一吹,凤羽翻飞,像要啄破整个单父的天空。

如今那匹布已被秦吏以“逾制”之名收没,雏凤的喙永远停在半空,再没机会啄开什么。

车轮转过一个坑,车身猛晃,吕雉的额头撞上车壁,钝痛让她瞬间清醒——

从今往后,她不再是单父吕公的长女,而是流徙之民,是秦帝国版图上一粒可被随意抹去的尘。

昼行三十里,晚宿济水西津渡。

渡口无桥,唯有十余条窄舢板并排系在木桩上,像被钉在水面的棺材板。

暮色四合,风从河面吹来,带着潮湿的芦苇腥气。吕雉帮老仆搬箱笼时,听见对岸传来断续的哭声——

一群刚被押解南下的刑徒,正赤足蹚水过河。脚踝上的铁索在浅水里拖出长长的黑线,像一群被缝进河床的鬼。

吕公按住她肩膀,低声道:“勿看。”

吕雉垂眼,却仍在余光里瞥见一个少年——

他不过十四五岁,肩胛骨突出如折断的翼,锁骨处烙着“城旦”二字,被水浸泡得边缘发白,像两条饥饿的蛆。

少年也抬头,与她目光相撞。

那一瞬,吕雉觉得自己心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。

她想起井台底那只被掩埋的铜甗,想起铜甗腹内尚未擦净的烟灰。

——原来我们都是被时代埋进井里的器物,只是有人尚未来得及被覆土。

夜泊舟中,吕公展开《日书》,借渔火占卜前程。

简上刻:“三月己酉,利西南,得朋;东行,凶,遇火。”

吕公皱眉,手指在“火”字上摩挲良久,终究撕下那片竹简,抛入济水。

竹简在水面打了个旋,被暗流卷走,像一截被掐灭的灯芯。

吕雉坐在船尾,抱膝看水,忽然开口:

“阿父,若我们西去,走到沛县便停下,可好?”

吕公抬眼,火光映出他鬓边新添的白,像撒了一把盐。

“为何?”

“我昨夜梦见一泓清水,水边有亭,亭长光头,耳后有血。他递给我一束蒲黄,说:‘止血,也止乱世。’”

吕公沉默片刻,轻声叹息:“梦,反也。耳血者,刑徒之相;蒲黄者,止血之药。雉儿,你欲救的是伤,还是伤人者?”

吕雉答不上来,只觉夜风忽然转冷,吹得她指节发痛。

两日后,车过芒砀山北麓。

山道狭窄,两侧石壁陡立,偶有水珠从岩缝渗出,滴在车篷上,发出清脆的“嗒嗒”声,像无数细小的更漏。

吕雉掀帘仰望,只见山顶云气蒸腾,隐有赤光,如炉中初燃的炭。

老仆低声嘟囔:“听说此处有山贼,专劫迁客。”

话音未落,前方传来一声呼哨——

七八条黑影自岩畔跃下,为首者光头,耳后贴着一方草草包扎的麻布,血迹已渗成暗紫。

吕雉心口猛地一紧——

那轮廓,那站姿,与梦中亭长重叠得几乎分毫不差。

光头山贼抬手,戈头在日光下划出一道短促的银弧,声音却意外地温和:

“留下箱笼,留你们命。”

吕公脸色煞白,却仍将女儿护在身后。

吕雉却从老父臂弯里探出半张脸,目光与光头山贼再次相遇。

这一次,她看清了他眼底——

没有戾气,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,像一口尚未干涸、却早已放弃波澜的井。

那目光让她忽然生出莫名的笃定:

他不会杀她。

甚至,他也许——

需要她。

对峙只持续了十个呼吸。

山道后方忽传马蹄,一队秦兵巡骑呼啸而至。

山贼们迅速隐入岩隙,像被山吞回腹中。

最后一刻,光头山贼回头,目光越过吕公,直直落在吕雉脸上。

他什么也没说,只抬起手,在颈侧轻轻一抹——

不是威胁,更像抹去一道并不存在的血痕。

然后,他消失在山影深处。

吕雉却觉得,那一抹,像在她心口划开一条极细的缝,有风灌进来,带着岩缝里的水汽,带着尚未燃尽的蒲黄香,也带着一个她尚未命名的方向。

傍晚,车队抵达沛县西界。

晚霞像一面被撕开的锦旗,斜斜插在远处的城堞上。

吕公下车,手扶车辕,长长吐出一口气:

“就这里吧。”

吕雉抬头,看见城门上方两个斑驳的秦篆:

“沛 县”

她忽然伸手摸向袖中——

那里藏着一片桑叶,是清晨离开单父时,她从老桑树梢偷偷摘下的。

叶片已蔫,叶脉却依旧清晰,像一张极细的网,网住她所有不能说出口的预谋。

她握紧桑叶,抬头望向渐暗的天空。

天幕上,第一颗星亮起,位置恰好指向东方——

《日书》说,东行,遇火,凶。

她却轻轻笑了。

火,也可以用来取暖,用来照明,用来——

烧出一条新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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