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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城门外

黑龙恶凤

第五章 城门外

一 楔子

泗水亭的晨雾比别处更浓,像河神夜里打翻了一坛刚酿的米酒,黏而湿,浮在皮肤上,久久不化。刘邦踩着雾,从枯榆树后转出,耳后的伤痂被潮气浸得发痒。他伸手去挠,指尖沾了一点淡红,雾立刻把它晕开,像在他指腹上写了一个“始”字。

他抬头,雾幕被城门楼的轮廓撕开一道黑缝,缝里透出第一缕蟹壳青的天光——那是昨夜筵席残酒里浮出的颜色,也是吕雉耳垂那颗小痣的颜色。

刘邦忽然咧嘴,笑得无声:原来一夜未眠的,不止他一个。

二 吕雉

吕雉在雾的更深处。

她穿一件青灰色褐衣,发用麻绳低束,站在离城门十丈的桑林边。枝叶未茂,影影绰绰,像无数伸出的手指,替她数更鼓——五更二点,再过一刻,城门钥就要“咔嗒”一声,放出一日之生。

她脚边放一只空竹篮,篮底铺几片湿桑椹,紫得发黑,像 miniature 的凝血块。这是她给父亲寻的“醒酒果”,也是她给自己寻的借口——天未亮即出,可避人目;篮里有药,可掩人疑。

雾太重,她看不见刘邦,却能听见他。

那脚步声拖沓、不均匀,右脚总比别人慢半拍,仿佛大地在他足底多设了一道绊索。她昨夜在筵席上已记下这节奏——当时她端坐,膝上广袖覆手,袖里却用指甲在掌心掐出四道月牙,掐得最深的那道,正对“慢半拍”的间隙。此刻,月牙已结痂,她握拳,痂被压疼,疼得令她安心——确认自己仍握着主动。

三 钥开

“吱——呀——”

榆木城门被守卒推开,门轴的呻吟像年迈的囚徒被扶起,带着不甘,也带着松了绑的轻快。

刘邦第一个抬脚,却未进城,而是侧身让过两名贩薪的樵夫,自己斜倚门洞,双臂环胸,半张脸浸在雾里,半张脸浮在晨光,像一截被水蚀的浮木,看似闲散,实则暗记每一道流向。

吕雉等樵夫走远,才低头提篮,步出桑林。雾在她面前分开,又迅速合拢,像无数细小的手,替她拉上一重重帘幕。

她与刘邦之间,隔着七个人:

一个背筐的老妪,筐里露出一截芦苇编的婴儿襁褓;

两个结伴的商贾,低声议论咸阳新出的“告奸令”——“知情不告者,腰斩”;

一个拄杖的跛儒,杖头刻着“仁”字,却被泥填平;

一个赤脚的采女,篮里空无一物,只把指甲掐得血红;

最后,是一对用麻绳捆腰的兄弟,绳结打在前面,象征“连坐”,若一人逃,另一人被勒。

七个人,七种不同的命运,却在同一瞬,成为她与刘邦之间的壁垒,也成为她与他之间的引桥——因为他们都走得慢,慢得足以让两把目光在缝隙里交会,又迅速错开。

四 对视

吕雉跨过门槛时,刘邦忽然弯腰,似在系履。起身的刹那,他抬眼,目光穿过跛儒的杖、采女的篮、商贾的瑟缩,直直落在她耳垂——那颗淡褐色的粟痣上。

雾太浓,看不清彼此五官,却看清了“痣”。

痣像一枚被水擦亮的坐标,让两条漂泊的线在此刻精准相交。

刘邦没有用口型,也没有手势,只把右眼极轻地眨了一下——

那眨动慢得不像眨眼,像一次延迟的呼吸,又像把某种尚未命名的约定,折成一只极小的纸船,放进雾的河流。

吕雉的回应同样克制:她右肩微微一沉,竹篮顺势自臂弯滑至肘间,篮柄与袖缘摩擦,发出“沙”一声轻响,像桑叶被蚕啃噬第一口。

——眨眼、沉肩,两秒钟,两条线再次分开,各归人潮。

守卒却在这时忽然暴喝:“站住!篮里何物?”

矛尖指向的,是吕雉。

五 试刃

雾瞬间凝固。

吕雉停步,垂睫,把篮提高,让桑椹暴露在薄光里:“民女采椹,为父解酒。”

守卒凑近,用矛杆拨开桑椹,紫汁溅在矛镦,像新鲜的血。

“单父口音?”守卒抬眼,目光鹰隼。

“是。”

“迁客?”

“是。”

“有券?”

吕雉自袖摸出一片竹券,上刻“吕氏”二字,背有县丞小印。

守卒翻来覆去验看,又斜睨她布衣襟口——无绣、无佩、无金,只有一线极细的缝迹,像里层藏着什么。

“解开。”

空气微颤,刘邦在七步外,背对众人,右手拇指已扣住袖中短剑的格。

吕雉却抬眸,目光笔直望向守卒,声音不高,却带着奇异的稳:

“大人,此地人多,若解衣验身,恐污县廷清誉。愿至门侧耳房,由妪妇搜检。”

一句“清誉”,把守卒架在“欺凌弱女”与“执法如山”之间。

旁边年长一点的队率咳嗽一声,打圆场:“算了,吕公之女,我识得。放行。”

矛尖移开,雾重新流动。

吕雉行礼,步速不改,穿过门洞。

无人看见,她后背中衣已湿,湿意却被雾吞没,像一场无人记账的雨。

六 出城

她本意是进城,却在穿过门洞的一瞬,忽然折身向左,沿女墙外壕沟西行。

那里杂草没膝,有残破的渡桥,通向一片荒地。

因为她听见身后脚步——那“慢半拍”的节奏,正隔着十步,亦步亦趋。

雾在这里更浓,像天地未开时的混沌。

她停,他也停;她行,他再行。

两次之后,她索性站定,回身,竹篮提在右手,左手藏于袖。

刘邦自雾中显形,像被水纹一点点浮出的石刻,先是轮廓,再是五官,最后才是那道已结痂的耳伤。

“姑娘,”他开口,声音比昨夜低三分,像怕惊动雾里的神,“借一步说话。”

“亭长,此处已无耳目,可直言。”

刘邦咧嘴,却非调笑,而是带着一点少年式的腼腆:“昨夜我回舍,发现袖中少了一物。”

“何物?”

“一片血。”

吕雉眉梢不动,左手自袖伸出,指腹沾一点暗红,轻轻抹在篮柄桑椹上,紫得发黑,黑里透红。

“可是此物?”

刘邦看那片桑椹,又看她,眼底浮起一层极亮的云母色。

“姑娘可知,秦律有言:‘盗伤血者,与盗印同罪’?”

“不知。”吕雉答得坦然,“只知血已入椹,椹将入酒,酒祭我母。神鬼不究,秦吏亦不能。”

一句“神鬼不究”,把律法挡在阴阳之外。

刘邦笑出声,笑声短促,像刀背拍击鞘口,旋即收住。

“那便算我送令堂的见面礼。”

“礼不白受。”吕雉抬眼,“亭长欲换何物?”

“换一句真话。”

“请。”

“姑娘昨夜筵席,为何替我挡酒?”

——昨夜,王陵故意连斟三爵烈醪,欲探刘邦底量;吕雉却借“酒烫”为由,三次侧身,以广袖掩爵,暗将酒倾进自己袖中鱼袋。

此事做的极隐,却被刘邦余光捕到。

吕雉不答,只把竹篮放在脚边,弯腰拨开乱草,露出一块平整的石。

石面有天然的凹,像小小的臼。

她自袖出鱼袋,袋中尚残最后一口酒,倾于凹内,酒色清冽,却映出灰蒙的天。

“亭长,”她轻声,“天地为爵,野草为肴,我敬你。”

刘邦挑眉,半跪,以食指蘸酒,先抹在自己耳伤,再抹在唇。

“回敬。”

两人对视,雾在四周流动,像一条不肯停岸的船。

吕雉开口,声音低而稳:“我挡酒,非护你,是试你。”

“试我何?”

“试你能不能忍下一时之辱,换日后更大的局。”

刘邦眯眼,眸色深沉:“结论?”

“你能。”吕雉答得干脆,“耳伤未愈,你仍敢孤身随我出城,足见你把‘此刻’当筹码,押给‘往后’。”

“往后多远?”

“也许千里,也许只到下一个日出。”

刘邦笑,起身,拍去膝上草屑:“姑娘敢押,我岂不敢接?”

他自腰间解下一物,掷入篮中——

一枚半两钱,边缘被刀削去一角,露出铜骨,像缺了月。

“我所有的筹码,”他摊手,“先押给你保管。”

吕雉拈起铜钱,指腹摩挲缺口,声音轻得像自语:“缺处锋利,可割指,亦可割喉。”

“用法由你。”

雾开始散了,东边天际渗出蟹壳青,继而转赤,像有人在天壁刷一层淡血。

远处传来守卒换岗的锣,“当——当——”两声,余音拖得极长。

刘邦退后一步,身影被晨光一点点锯短。

“姑娘,再过一个时辰,秦吏要点伕役,我得去应卯。”

吕雉点头,却在他转身之际,忽然开口:“亭长。”

“嗯?”

“下一次,你若再迷路,不必借‘抓逃’为由。”

刘邦愣了愣,旋即大笑,笑声惊起沟畔一群早雀,扑簌簌飞向初亮的天。

“记下了!”

他迈步,雾被他肩头撞碎,像一块被激流冲散的薄冰。

七 归途

吕雉站在原地,直至那“慢半拍”脚步完全融进城门的嘈杂。

她低头,把缺角铜钱举到眼前,对着第一线日光——

铜面映出她自己的眼睛,也映出远处尚未散尽的白雾。

她忽然握拳,铜钱边缘刺进掌心,疼,却令她嘴角浮起极浅的弧。

篮中桑椹被雀啄去几颗,剩余紫得更沉,像一小堆被浓缩的夜。

她转身,沿原路回城,脚步比来时稳,却比去时轻。

雾在她身后合拢,像一场演出落幕,台毯被收起,观众尚未醒,而演员已记住每一句台词。

八 尾声

城门下,守卒揉着惺忪睡眼,没注意这个单父口音的女子何时出去,又何时回来。

吕雉把篮递过,券再次出示,守卒挥手放行。

她进城,抬头,谯楼鼓声正敲到“六鼓三点”,声震屋瓦,也震碎最后一点夜色。

鼓声里,她听见自己血液的回响——

咚、咚、咚——

与鼓点同速,却比鼓点更深,更不可逆。

她知道,从这一刻起,她已把“单父吕雉”留在城外的雾里,而迈进城的,是另一具尚未命名的自己。

那具自己,掌心握着一枚缺角的铜月,血液里回荡着一句承诺:

——“用法由你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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