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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航者自白

黑龙恶凤

——吕雉在筵席散后,于子夜独返客舍,一笔一划拆碎自己,又一片片重装。

谯楼三鼓,沛县沉入浓黑。醉石居最后一盏铜灯被店主吹灭时,灯芯爆出极轻的“嗤”声,像谁把一根热的针插进冷水。吕雉在黑暗里睁眼——她并未醉,却得装醉。醉是盾牌,可让脚步歪斜,也可让心事免被追问。两名老仆一左一右扶她,臂弯里传来的体温带着酒气,浑浊、软弱,像被雨水泡烂的棉絮。她暗暗数台阶:十七级,再拐一道回廊,便是供单父迁客暂住的小院。院门斑驳,铜环在夜里摸上去像一枚冰透的月亮。她推门,门轴发出“吱——呀”一声长叹,仿佛替她预告:前路无回。

仆妇要去煎醒酒汤,她抬手止住:“去睡,我自己来。”声音不高,却带着刀背似的钝力。人影退去,院门阖上,世界骤然安静,只剩心跳——咚、咚、咚——一下一下撞在胸腔的铜壁上,回音四散。她立在井台边,抬头望天。云幕低垂,星子稀落,像有人随手撒了一把碎银,却又不肯给足赏钱。她忽然笑,笑极轻,像把一片薄冰含在舌尖,不让它化,也不让它割太深。

屋里没有铜镜,只有一木奁,奁盖刻了一对相向的鸾鸟,羽翅却被岁月磨得圆滑,再分不清翎羽与尘埃。她坐下,拔下第一根发笄——犀角制,尾端嵌小小的鎏金葵瓣。那是及笄时母亲给的,说“以固其节”。金瓣在灯下闪一下,像不肯熄的星。她把它放在案上,轻声:“今日你无功,歇吧。”第二根是木笄,无华,父亲在离开单父那晨削给她,说“避锋芒”。她指腹抚过,木纹涩滞,像一块被潮水反复冲刷的礁石,却仍保留倔强的棱角。她低语:“你也没护住我,但我不怪。”第三根是方才席上偷偷收的——刘邦耳后伤口的血痂,被他随手抹在袖缘,她借替他斟酒之际,以指甲悄悄刮下,藏进帕中。此刻打开,血已变黑,呈粉末状,她将其倒入一只空耳珰盒,与两颗褪色珍珠并列。那是今夜唯一的战利品,也是她亲手撕下的第一片鳞——关于伤口、关于耻辱、关于欲望。她合上盒盖,“啪”一声轻响,像给某段未启的故事加盖封印。

院中有一口公用井,井台低,水面高,俯身即见自己。她取灯来,把麻纸灯罩四面遮严,只留顶上一线缝,让光垂直漏下——一张被压缩的月,恰好落在井里。水里的人回望着她:眉色略浓,眼尾微挑,唇薄,颈侧那颗粟痣在灯影下像一粒不小心溅上的墨点。她伸手触水,面影碎成千万片,每一片都在晃动,像无数细小的质问:你想要什么?你能拿什么去换?水纹复归平静,答案并未浮现,却有一枚极细的冷笑爬上嘴角——那笑不属于闺阁,不属于单父,也不属于父亲庇护下的“吕氏长女”。它像一把未出鞘的剑,鞘是血肉,锋在骨里。

她回房,取出一卷空白木牍,削笔,蘸漆,不写一字,先画纵横——横十纵十,百格。这是她自小偏爱的小戏:每遇疑难,便以百格为限,一格一事,去一填一,直至满目清晰。今夜,她要先放“己”——于中心格写“吕雉”二字,小如粟米。再围绕其八向,各置一格:父、弟、财、名、地、势、身、心。外围再一圈,置“远敌”“近友”“可见”“不可见”……如此扩散,木牍上渐渐浮起一张看不见的蛛网。她凝视,良久,提笔在第一圈“身”字上轻点一漆团——黑而圆,像刘邦耳后那粒血痂。随后,她在“势”字格写“泗水亭长”,又在“远敌”格写“秦律”,在“不可见”格写“天下”——写到“天下”时,她停笔,指尖微颤。漆未干,反光照进瞳孔,像两粒极小的火炬。她忽然明白:天下不是格,是纸,是承载所有格子的那片空白;若纸被焚,格皆成灰。于是,她添最后一笔——在木牍最下角,画一极细火焰,焰尖恰好舔到“吕雉”格的边缘。那一瞬,她承认了自己的野心:她要做的,不是保全格子,而是做拿火的人。

四鼓敲过,院里老槐上栖着一只夜枭,咕咕两声,像在笑她不自量力。她却舒口气,将木牍置于枕下,和衣躺平。窗棂外,月色浅淡,像被水反复漂洗过的旧绢,透出里层纵横的丝。她侧耳听更远处的街巷:有醉汉呢喃,有犬吠,有婴儿夜啼,也有巡卒的矛杆偶尔触墙,发出“铿”一声脆响。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网,而她,是网中央那条最安静的鱼。鱼不挣扎,只静静记下水流的每一道纹路。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的话:“妇人于世,如舟行夜泊,无灯塔之处,自身便是灯。”灯芯何物?是血,是智,是忍,也是狠。她抬手,指尖按在颈侧那颗粟痣上,轻轻一转——疼,却令人清醒。她笑,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:“灯已点亮,休教风灭。

她复起身,推窗。云已散,月悬中天,冷而圆,像一面被磨得极薄的铜镜,照见不为人知的私隐。她对着月,轻声问三个问题:

——我愿不愿意以一生为注,去博一个尚未成形的势?

——我能不能在博势之前,先学会不恨自己?

——假若有一日,我须亲手毁掉今日所救、所爱、所惜,我仍敢不敢走下去?

每问一句,她便伸指在窗棂灰尘里画一笔:一横,一竖,一勾。三笔落成,恰是一个“心”字,却缺一点。她沉吟,咬破指尖,以血补点——血珠饱满,颤了颤,终究稳住。血点暗红,像为“心”加盖一枚私印。她抬手,以唇触字,唇上沾灰,也沾血,凉意渗进齿缝,却带着奇异的甜。那甜让她确认:三个问题,其实只有一个答案——敢。

她取过一件素绢中单,摊在案上,以方才咬破的指尖血,在衣里离襟半寸处,画一只极小的凤鸟——无冠,尾羽却长,像一簇不肯熄的火。画完,她穿针引素线,沿血痕密密缝覆。每一针,都刺透血与布,也刺透“旧我”与“新我”。线迹隐在衣里,外表看不出端倪,唯有穿衣者自己知晓:那里藏着一只随时可能振翅的鸟。缝毕,她咬断线头,以齿抿之,唇角被细线勒出一道白痕,转瞬又复朱红。她低语:“凤兮,且待我为你择木而栖。”

天将五鼓,东方既白。她收好针线,把算筹木牍重新取出,凝视片刻,却未再添一笔。墨已尽,漆已干,再写便是画蛇添足。她走到井边,将笔端浸入水中,漆黑在水中晕开,像一条极细的乌鱼,游弋数尺,终被更大的水势稀释,消失无痕。她看水,看鱼,也看自己——原来毁灭与隐匿,可以如此安静,如此轻易。她忽然抬手,将整桶水提起,“哗”地泼向院中砖缝——水迹四散,晨光里闪一闪,瞬息被旱土吸尽,只留下颜色稍深的边缘,像一道临时搭起的桥,又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。她站在水迹中央,鞋底被余湿浸透,凉意沿经络上行,抵达心口时,已化作滚烫。

院里极静,远鼓未起,鸟亦未啼。她深吸一口气,从袖中摸出一片竹,薄如韭叶,长不及掌。这是她下午趁老仆不备,于灶房削就,尚未写字。此刻,她以簪尖划刻,笔划极轻,却极深:

“初遇泗水,耳血为引;

再晤,当以心脉为注。”

二十字,字字倒书——倒书,是她自创的密语,唯有反照于水,方能正读。刻毕,她蹲身,把竹片塞进井台砖缝,深抵两指,再覆以湿泥。泥表拍平,与旧尘无异。她低语:“暂寄你于此,候我归来取。”声音落,砖缝合,像一张从未开启的嘴。

六鼓将动,她终返舍。灯芯已尽,余烬犹红,她伸指捻灭,指尖被烫得微白,却未缩回。疼让她确认自己仍活于血肉,而非梦境。她合衣躺下,木牍枕于脑下,硬而凉,像一方小小的棺,也像一个承诺。窗外,天色由蟹壳青渐转鱼肚白,第一缕曦光透纸,落在她睫毛上,细若尘埃。她闭眼,呼吸平稳,心跳却渐渐沉下去,沉到比鼓声更低、比晨光更远的所在——那里没有时间,只有一面巨大的旗,旗上无字,唯有一团火,火里站着一个人:

那人光头,耳后有伤,目光穿过火焰,对她伸出手。

她没有伸手回应,只轻轻点头。

——这一点头,便是她与命运订下的生死契。

院外,巡卒的梆子终于敲出第一声“咚——”。

吕雉睁眼,眸色清亮,像被雪擦过的刀。

她起身,抚平衣褶,以冷水漱口,吐出的水里带一点血丝,却不见丝毫倦意。

今日,她仍将是“单父吕公之长女”,娴静、温雅、知礼;

今夜,她仍是沛县迁客,在别人的土地上,悄悄为自己种下第一颗火种。

火种无名,却已有形状——

它叫清醒,也叫野心;

它叫吕雉,也即将叫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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