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秋的夜，带着一股渗入骨缝的凉意。城郊一处废弃化工厂的爆炸现场，灯火通明，警笛长鸣，红蓝闪烁的灯光撕裂了浓稠的黑暗。
舒予若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蓝色勘查服，戴着口罩和发套，冷静地站在警戒线外。她是跟着法医学院的老师来的，作为优秀的实习生参与现场见习。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和某种化学品的酸涩气息，远处，巨大的反应釜被炸开一个狰狞的口子，像一头沉默巨兽的残骸。
“初步判断是违规操作引发的局部爆炸，幸运的是没有人员死亡，只有几个工人轻伤。”带队警官在和老师沟通，“麻烦你们重点确认一下，没有生物组织残留。”
舒予若点了点头，拎起沉重的现场勘查箱，弯腰钻过警戒线。她的目光如同她手中即将亮起的无影灯，精准、客观，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。脚下是焦黑的碎砖和扭曲的金属，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咯吱声。
就在她蹲下身，准备对一块染有可疑斑迹的金属片进行初步预试验时，一个带着几分戏谑、却又冰冷入骨的声音，毫无预兆地在她身后响起：
“舒老师，好久不见。现在改行……收拾残局了？”
那个称呼，像一颗投入冰面的石子，瞬间在她心底激荡起无数混乱的涟漪。这个声音……
她猛地回头。
逆着闪烁的警灯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不远处。他穿着一件黑色机车夹克，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，姿态慵懒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攻击性。年轻的脸庞俊美得近乎张扬，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，而那双看向她的眼睛，却深邃得像两口深井，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、浓稠的暗色。
裴钰。
那个一年前，安静地坐在书桌旁，被她辅导英语时还会微微脸红的大男孩。那个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家教学生。
此刻，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上，周身散发着与年龄不符的桀骜与冰冷，那双眼睛里，再也找不到丝毫当年的清澈与腼腆，只剩下赤裸裸的审视和……某种令人心寒的侵略性。
“裴钰？”舒予若站起身，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镊子，声音透过口罩传出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紧绷，“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
“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？”裴钰轻笑一声，慢条斯理地朝她走来，靴子踩在灰烬上，悄无声息，却步步都像踩在人的心跳上。“我是爆破工程专业的学生，这里，可是我们绝佳的实地课堂。”
他走到她面前，距离近得已经越过了一个安全社交距离。舒予若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，混合着现场那股硝烟的气息，形成一种危险的男性荷尔蒙。
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在她全身打量，从包裹着头发的发套，到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，最后落在她胸前的实习铭牌上。
“法医学……舒予若。”他念出她的名字，语调缓慢，带着一种玩味的亲昵，“真没想到，当年教我ABCD的舒老师，现在整天和死人打交道。”
他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，刺破了舒予若职业化的外壳。她蹙起眉头，声音冷了下来：“裴钰，注意你的措辞。这里是犯罪现场，无关人员请立刻离开。”
“犯罪现场？”裴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，低低地笑了起来，他甚至饶有兴致地弯腰，捡起地上一块扭曲的金属片，在指间把玩，“在我眼里，这只是一件失败的作品。能量释放不够集中，冲击波范围控制得太差……拙劣。”
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，仿佛在评价一件不及格的手工作业，而不是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灾难。舒予若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。她看着他指尖那块可能承载着关键证据的金属，厉声道：“放下！你在破坏现场！”
裴钰动作一顿，挑眉看她，眼神里充满了挑衅：“哦？舒老师要逮捕我吗？”他非但没有放下，反而将那块金属片握在手心，然后，朝着她，缓缓摊开手掌。
“或者，”他压低了声音，带着蛊惑般的恶意，“你来搜身？”
舒予若的呼吸一窒。愤怒和一种被冒犯的屈辱感瞬间冲上头顶。她几乎无法将眼前这个恶劣、危险的少年，和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个语法错误而认真蹙眉的男孩重叠。
“你……”
“小裴！你怎么跑这儿来了！”一个穿着工装、戴着安全帽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跑过来，满脸堆笑地对裴钰说，“专家组的老师正找你呢，想听听你这个‘天才’的看法！”
裴钰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，他最后看了舒予若一眼，那眼神深邃，仿佛在说“游戏才刚刚开始”。他将那块金属片随手抛回地上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。
“这就去。”他应了一声，转身跟着那人离开，没有再看舒予若一眼。
仿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。
舒予若僵在原地，看着他消失在灯光与阴影交织的远处，心脏却还在剧烈地跳动。手心里，因为刚才过于用力握着镊子，已经印出了深深的红痕。
“予若，怎么了？遇到麻烦了？”老师的声音从旁边传来。
舒予若猛地回神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：“没事，老师。一个……认识的人。”
她重新蹲下身，将注意力集中回那块染有斑迹的金属片上。滴加试剂，观察反应……一系列操作她做得行云流水，这是她赖以保持理智的堡垒。
可是，她的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年前的画面。
夏日的午后，阳光透过窗棂，在铺着格子桌布的书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年轻的裴钰穿着干净的白衬衫，眉头微蹙，用清朗的声音向她请教一个复杂的英语长句。他叫她“舒老师”，眼神里有纯粹的尊敬和对知识的渴求。
那时的他，干净得像一张白纸。
而如今……
现场勘查终于结束，舒予若跟着队伍，疲惫地走向停在路边的勘查车。她摘掉口罩和发套，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、不带硝烟味的空气，试图将胸腔里的浊气排出。
刚拉开车门，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“舒予若。”
她回头。
裴钰不知何时靠在一辆线条凌厉的黑色摩托车旁，指尖夹着一支烟，猩红的火点在夜色里明明灭灭。他看着她，没有了刚才在现场的刻意挑衅，但眼神里的压迫感却更强了。
“把你现在的手机号给我。”他说得理所当然，仿佛这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。
舒予若几乎要被他的狂妄气笑了：“裴钰，我想我们没有……”
“给我。”他打断她，语气平淡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，“除非，你想让我明天去你们法医学院，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你要。”
他看着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，满意地勾了勾唇，补充道：
“就像当年，我去你家，问你数学题一样。”
这句话像一把钥匙，瞬间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。那些被刻意遗忘的、关于“家”的记忆碎片伴随着某种不详的预感，汹涌而来。
舒予若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车门。她知道，他不是在开玩笑。这个褪去了少年青涩外壳的裴钰，做得出来。
在一种混杂着愤怒、恐惧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混乱情绪中，她几乎是咬着牙，报出了一串数字。
裴钰拿出手机，慢条斯理地输入，然后拨通。直到舒予若包里的手机震动起来，他才挂断，将烟头扔在地上，用靴底碾灭。
“很好。”他收起手机，跨上摩托，发动机发出野兽般的低沉轰鸣。他戴上半盔，隔着头盔的挡风玻璃，那双眼睛依然牢牢锁住她。
“舒老师，”他的声音透过引擎的轰鸣传来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，“我的课，还没结束。”
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般蹿出，消失在夜色深处。
只留下舒予若独自站在原地，握着那部还在发烫的手机，感觉自己像是刚刚从一个漫长而安宁的梦境中，被强行拖入了风雨飘摇的现实。
而带来这场风暴的，正是她曾经以为，早已翻篇的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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