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午一点五十分。
舒予若站在医学院实验楼B座冰冷的廊厅里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福尔马林混合的、独属于此地的气味。这味道本该让她安心，此刻却像无形的绳索，勒得她喘不过气。
307解剖室。那扇厚重的金属门，仿佛通往地狱的入口。
她最终还是来了。不是屈服，而是一种近乎自虐的求证。她需要知道，裴钰口中那个被她父亲“毁掉”的人生，究竟是什么。她需要直面这场风暴的风眼，哪怕会被撕得粉碎。
指尖冰凉，她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门。
解剖室里空无一人，只有一排排不锈钢解剖台反射着惨白的光。巨大的排气扇低鸣着，让室温比外面更低几度。正中央的解剖台上，覆盖着一块醒目的蓝色无菌布，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。
她的心猛地一沉。他难道……
“看来舒学姐很守时。”
声音从角落的器械准备区传来。裴钰走了出来，他已经换上了一身白大褂，松垮地套在黑色卫衣外面，衬得他肤色更白，眼神更黑。这身属于医者的装束穿在他身上，没有半分神圣感，反而像恶魔披上了天使的袍子，充满亵渎与违和。
他手里把玩着一把银光闪闪的解剖刀，动作熟练地转了个刀花，锋利的刀尖在灯光下划出危险的弧光。
“你叫我过来，就是想玩这种无聊的把戏？”舒予若强迫自己镇定，目光扫过那个人形轮廓，声音冷硬，“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。”
“哪里是我不该去的地方？你的教室？还是……”裴钰缓步走向中央解剖台，用刀尖轻轻挑开蓝色无菌布的一角，“你的身边？”
无菌布滑落，露出下面并非预想中的尸体，而是一个等比例的人体骨骼模型，森白的骨头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。
舒予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瞬，随即又被更大的愤怒取代。他在戏弄她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？”
裴钰将解剖刀“叮”一声轻响，放在骨骼模型的胸廓上，然后双手撑在解剖台边缘，好整以暇地看着她。
“我想说，”他勾起唇角，“人的内在，剥去血肉皮囊，不过就是这样一副丑陋的骨架。就像你们舒家，披着光鲜亮丽的外衣，内里早就腐烂发臭。”
“你闭嘴！不许你侮辱我的家人！”舒予若终于忍不住，厉声喝道。父亲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底线，尽管那场事故后，父亲一蹶不振，家道中落，但他始终是她敬重的父亲。
“侮辱？”裴钰像是被点燃了引信，眼中的平静瞬间被狂暴取代。他猛地直起身，绕过解剖台，大步朝她走来，“那我就让你看看，什么是真正的侮辱！”
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，力道大得惊人，不容她丝毫挣扎，粗暴地将她拖到解剖台前，另一只手死死按在骨骼模型颅骨两侧，迫使她直面那空洞的眼窝。
“看着我！”他声音嘶哑，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和恨意，“舒予若，你好好看看！一年前，我哥裴琛，就是死在你们家负责监理的那个工地上！违规爆破，他被埋在地下三天！挖出来的时候，全身骨骼没有一处完好，就像这个模型一样，碎成了几百块！”
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，狠狠砸在舒予若的心上。她剧烈地挣扎着，想要摆脱他的钳制，却被他更用力地禁锢在冰冷的解剖台与他滚烫的胸膛之间。
“不可能……那只是一场意外，调查报告……”
“意外？”裴钰猛地打断她，低头逼视着她的眼睛，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，交缠在一起，一个冰冷，一个灼热，“那份报告早就被你父亲上下打点，篡改得面目全非！是他，为了赶工期，明知道爆破参数有问题，还是下达了指令！是他，为了你们舒家的荣华富贵，用我哥的血肉铺路！”
“你胡说！证据呢？！”舒予若仰着头，眼眶通红，泪水因为愤怒和震惊在眼眶里打转，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
“证据？”裴钰冷笑一声，松开按着她后颈的手，却依旧攥着她的手腕，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，狠狠拍在解剖台的骨骼模型上，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“这里面，有当时原始的工程日志，有你父亲签字的风险知情书，还有他私下会见材料供应商的录音！够不够当证据？我的舒、老、师！”
最后三个字，他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，充满了刻骨的嘲讽。
舒予若怔怔地看着那个黑色的U盘，大脑一片空白。父亲……真的做了这种事？不，她不相信！可裴钰眼中的恨意，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，不像作假。
“我接近你，给你做家教，从一开始，就是为了收集证据。”裴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，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，“你知道吗？每次你耐心地给我讲题，温柔地对我笑的时候，我都觉得无比恶心！你们父女，一样的虚伪！”
原来……那些她记忆中还算温馨的辅导时光，从头到尾，都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。她所以为的师生情谊，甚至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少年好感，竟然全是假的，全是包裹着毒药的糖衣。
巨大的荒谬感和被背叛的刺痛，瞬间淹没了她。
“所以……”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，带着破碎的颤音，“你现在把这些告诉我，是想让我怎么样？替你指控我的父亲？还是……看着我痛苦，你就满意了？”
裴钰盯着她苍白脆弱的脸，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此刻氤氲着水汽，充满了茫然和无助。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，打乱了他预想的复仇节奏。
他原本应该感到快意，可心脏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紧，很不舒服。
“满意？”他松开她的手腕，发现她那细白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圈清晰的红痕，刺目得很。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，声音却依旧冰冷，“这才到哪里？”
他后退一步，重新拿起那把解剖刀，在指间摩挲。
“舒予若，父债女偿，天经地义。”他用刀尖轻轻划过骨骼模型的锁骨，发出细微的刮擦声，“从今天起，你的平静生活，结束了。”
“我会让你亲眼看着，你父亲身败名裂，锒铛入狱。”
“我会让你身边所有的朋友，都知道你有一个杀人犯的父亲。”
“我会让你珍视的法医梦想，因为你家庭的污点，变得遥不可及。”
他每说一句，就仿佛在舒予若的心上凌迟一刀。她看着他，看着这个在惨白灯光下，俊美如修罗，又残忍如恶鬼的少年，浑身冰冷，如坠冰窟。
“而你，”他最后将刀尖指向她，眼神偏执而疯狂，“必须留在我身边，赎罪。用你的一切，来平息我的怒火。”
这不是商量，是宣判。
舒予若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，笑声在空旷的解剖室里回荡，带着绝望的凄然。
“裴钰，你真是个疯子。”
“没错，我就是疯子。”裴钰坦然承认，他扔下解剖刀，再次逼近她，伸手，用指腹粗粝地擦过她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，动作带着一种亵渎般的温柔，“是被你父亲，被你们家逼疯的。”
他的指尖滚烫，触碰让她战栗。
“所以，舒予若，”他俯身，在她耳边，如同情人低语，却说着最残忍的话，“做好准备。以后的日子，我们就在这地狱里，互相折磨，至死方休。”
说完，他直起身，最后看了一眼她失魂落魄的样子，转身，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。
解剖室的门在他身后合上，发出沉重的回响。
舒予若再也支撑不住，顺着冰冷的解剖台，瘫坐在地上。她抱着膝盖，将脸深深埋入臂弯，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，压抑的、破碎的呜咽声，在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，微弱地回荡。
那个黑色的U盘，静静地躺在森白的骨骼模型上，像一个刚刚被剖出的、丑陋的真相心脏，仍在兀自跳动。
而她的人生，从这一刻起，正式宣告分崩离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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