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的黎明在医院的窗外交替，从墨蓝到鱼肚白，再到被朝阳染上淡淡的金边。舒予若在CCU病房外的长椅上度过了后半夜，身上搭着护士好心送来的一条薄毯。她几乎没有合眼，脑海里反复回放着父亲倒下的画面、那份触目惊心的内部报告，以及裴钰在康复医院里那双绝望而暴怒的眼睛。
清晨六点，监护室的医生进行了又一次检查，告知她舒明远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，但还需要在CCU观察24小时。疲惫像潮水般涌来，但她知道现在不是倒下的时候。
她回到冷清的家，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父亲倒下的恐慌气息。她先给自己冲了杯浓咖啡，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，勉强提振着精神。然后，她走进父亲的书房——这个她平日很少涉足的空间，此刻显得格外沉重。
书桌上还散落着一些工程图纸和文件。她坐下來，再次拿出那份《“锦华苑”项目岩层稳定性补充分析报告（内部讨论稿）》，就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光，逐字逐句地重新研读，不放过任何一个注释、一个签名旁边的微小标记。
这一次，她看得更加仔细。她发现，在报告的风险评估部分，除了父亲舒明远的签名，还有另外两位专家的签名，但其中一位的签名笔迹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，带着一丝仓促和犹豫。而在报告最后的“处理建议”栏，原本打印的“暂缓施工，补充勘测”字样旁边，有人用红笔手写了一个潦草的“议”字，后面跟着一个问号。
这微小的细节，像黑暗中闪烁的萤火，虽然微弱，却指明了某种方向。这不仅仅是一份指出风险的报告，更是一份在决策层面经历过争论和妥协的文件。父亲或许并非没有抗争，只是他的声音，在当时“效率优先”的大环境下，被某种更大的力量压制或“商议”掉了。
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脏揪紧，不是释然，而是更深的悲哀。如果连这样的警示都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，那背后牵扯的，可能远比她想象的更复杂。
她将报告小心地复印了几份，将原件锁进了自己房间的抽屉深处。然后，她开始整理父亲书桌上散乱的文件，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线索。在一叠旧发票和会议纪要下面，她发现了一本厚厚的、皮质封面已经磨损的笔记本。
是父亲的工作日志。
她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翻开。日志的前半部分记录着各种工程项目进度和技术参数，笔迹工整有力。而翻到接近“锦华苑”项目的时间段时，笔迹开始变得潦草，充满了删改的痕迹。
【X月X日，阴。呈报补充报告，王副总面露难色，言工期紧迫，市长现场会日期已定，不容有失。压力巨大。】
【X月X日，雨。夜不能寐。岩层数据如鲠在喉。与李工（报告另一签名专家）电话，彼亦忧心忡忡，然人微言轻。】
【X月X日，多云。会议。爆破公司坚持原参数，称有成功案例。争辩无果。最终方案……妥协。我在最终确认书上签了字。我有罪。】
【爆炸当日。……天塌了。两条人命……我是刽子手。】
日志在这里中断了几页，再次续上时，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我谴责，甚至提到了开始服用“让自己能稍微平静一点的药”。
舒予若合上日志，闭上眼，泪水无声滑落。这份日志，与那份内部报告相互印证，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、也更残酷的真相：她的父亲，并非丧尽天良的故意杀人犯，而是一个在各方压力下，最终选择了妥协和侥幸，从而背负上沉重十字架的、有缺陷的普通人。他之后的每一个日夜，都活在无尽的忏悔和抑郁之中。
这一刻，她对父亲的感情复杂到了极点。有心疼，有理解，但也无法完全原谅他那关键一刻的退缩。而这，也让她对裴钰的恨，有了更立体的认知——他的恨，并非凭空而来，指向的，是一个确实存在的、导致了悲剧的“帮凶”。
临近中午，厉薇薇提着煲好的汤和饭菜来了。看到舒予若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，她心疼地抱了抱她。
“叔叔会没事的。”厉薇薇安慰道，然后压低声音，“你让我查的，关于裴钰爸爸在医院的具体情况，有点眉目了。他的主治医生提到，裴老先生偶尔清醒时，会反复念叨几个词，除了他大儿子的名字，还有……‘参数不对’和‘被人骗了’。”
“参数不对”、“被人骗了”！
舒予若的心猛地一颤。这与内部报告和父亲日志的内容，隐隐对应上了！难道裴家也知道一些内情？或者说，裴钰的复仇，可能并不仅仅指向她的父亲？
她深吸一口气，将那份内部报告的复印件推到了厉薇薇面前。
“薇薇，你看这个。”
厉薇薇疑惑地接过，快速浏览起来。她的表情从好奇逐渐变为震惊，最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舒予若：“这……如果这是真的，那当年的事故……”
“不是简单的意外，也不是我父亲一个人的责任。”舒予若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，“这里面有技术争议，有施压，有妥协。薇薇，我需要你帮我。”
“你说！”厉薇薇立刻表态。
“第一，这份复印件你收好，如果我出事，把它交给值得信任的媒体或者顾瑾言学长。第二，帮我留意裴钰最近的动向，我担心他……会做出极端的事情。”舒予若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。她知道，手握“原计划”的裴钰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。
厉薇薇重重地点了点头：“放心，包在我身上。”
送走厉薇薇，舒予若站在客厅的中央，环顾着这个曾经充满温暖，如今却显得空旷而冷清的家。她知道，平静的日子已经结束了。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，不能再任由仇恨和悲剧继续吞噬所有人。
她拿起手机，点开那个她置顶却许久未曾联系的对话框，开始编辑信息。她没有发给她担忧的裴钰，而是发给了顾瑾言。
【学长，抱歉打扰。我父亲突发心梗住院，目前暂时稳定。关于‘锦华苑’旧案，我找到了一些新的材料，可能对重新审视当年情况有帮助。您方便的时候，能否请您从专业角度帮我分析一下？】
她需要借助顾瑾言的法律专业知识和相对客观的立场，来评估这份报告的价值和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。按下发送键的瞬间，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。
然后，她将那份报告的最后一页复印件，拍了一张照片。照片只显示了报告标题、日期以及那份手写的、带着问号的“议”字。她将这张照片，发送给了裴钰。
没有附言，没有一个字的解释。
这既是一个迟来的交代，也是一份无声的宣战。
她告诉他，她知道了，知道了真相并非他所以为的那样非黑即白。
她也告诉他，她不再会被动地承受他所有的恨意和报复。
她选择主动踏入这片雷区，去面对所有未知的风暴。
信息发送成功后的几分钟，手机一片死寂。
舒予若握着手机，站在窗前，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。
阳光照在她脸上，勾勒出她坚毅的侧脸轮廓。
她不知道裴钰看到这张照片会是什么反应。
是更加愤怒？
还是……会有一丝动摇？
无论是什么，她都准备好了。
---
几乎是在舒予若信息发出的同一时间，城市另一端，一个隐蔽的私人会所包厢内。
裴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熟悉的报告页照片，瞳孔骤然收缩。他认得那个标题，那个日期，甚至那个刺眼的、带着问号的“议”字——这是他耗费无数心力才弄到手的、指向舒明远罪证的关键证据之一，她怎么会也有？！她还知道了多少？
他猛地将手机攥紧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脆响。对面的男人——那个一直与他联系的神秘人，察觉到他的异样，挑了挑眉。
“怎么？我们的大情圣，又心软了？”男人的语气带着讥讽。
裴钰抬起眼，眸中刚才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，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和一丝被挑衅后的狠戾。
“心软？”他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抹残酷的冷笑，“游戏，才刚刚开始。”
他端起桌上的烈酒，一饮而尽，仿佛要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浇灭在那辛辣的液体里。
然而，只有他自己知道，舒予若这无声的一击，在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心防上，凿开了一道怎样深刻的裂痕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