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没有附言的照片,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裴钰的心海掀起了滔天巨浪,却诡异地没有收到任何回响。舒予若在发出那条无声的宣战后,仿佛也随之沉寂下去,将所有的焦虑和等待留给了时间本身。
她没有再联系裴钰,也没有追问。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照顾父亲和整理思绪上。舒明远在CCU观察24小时后,情况稳定,转入了普通单人病房。但他依旧虚弱,精神萎靡,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,偶尔醒来,眼神也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恍惚,似乎还未从突发疾病的惊吓和积压的心事中恢复。
舒予若守在他的病床前,看着监护仪上规律跳动的数字,手里攥着的是父亲那本写满悔恨的工作日志。她在等待,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,一个父亲能够承受的时机,去揭开那个困扰了他们两家三年的伤疤。
转出CCU的第二天下午,阳光透过百叶窗,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带。舒明远难得地清醒着,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,正小口喝着舒予若喂到嘴边的清粥。
“爸,”舒予若放下粥碗,声音放得极轻,仿佛怕惊扰了什么,“你好些了吗?”
舒明远微微点了点头,目光有些游离,最终落在女儿疲惫却坚定的脸上,带着一丝愧疚:“若若,辛苦你了……爸爸没事,老毛病了。”
“不是老毛病。”舒予若直视着他的眼睛,声音依旧轻柔,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,“医生说了,是情绪激动和长期压力诱发的。爸,你心里到底压着什么事?是不是……还是因为‘锦华苑’?”
“锦华苑”三个字像一道惊雷,劈中了舒明远。他身体猛地一颤,脸色瞬间又苍白了几分,眼神慌乱地避开舒予若的注视,嘴唇哆嗦着:“都……都过去了……还提它做什么……”
“过不去!”舒予若握住父亲冰凉颤抖的手,力道坚定,“爸,我长大了,我不是需要你保护在温室里的孩子了。那场事故,毁掉的不仅仅是裴钰一家,还有我们家的平静!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,我看在眼里!告诉我,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?那份指出风险的内部报告,为什么没有起到作用?”
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,拿出了那份内部报告的复印件,摊开在父亲的被子上。
舒明远看到那份报告的瞬间,瞳孔骤然收缩,呼吸猛地急促起来,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开始飙升,发出刺耳的警报声。
“你……你哪里来的?!拿走!快拿走!”他情绪激动,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,被舒予若死死按住。
“爸!冷静点!深呼吸!”舒予若一边按着呼叫铃,一边紧紧握着父亲的手,声音带着哭腔,“逃避解决不了问题!我们必须面对它!裴钰的哥哥死了,他的父亲疯了,他恨我们入骨!而你呢?你把自己逼成了这样!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局吗?!”
护士匆匆赶来,给舒明远注射了镇静剂。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,心率也逐渐恢复正常,但眼神却彻底黯淡下去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,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灰败。
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,只剩下父女二人沉重的呼吸声。
良久,舒明远望着雪白的天花板,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,缓缓开口,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:
“那份报告……是我和李工一起坚持要求做的……我们知道参数有问题,岩层数据不稳定……递上去了……”
他的眼神空洞,仿佛穿越回了三年前那个充满压力和焦虑的会议室。
“但是……没用的……王副总……他拿着市里催促进度的批示……说爆破公司保证没问题,说不能耽误市长现场会……那是市里的重点形象工程……”
“他们……他们暗示,如果因为我坚持己见导致工期延误,影响大局……我不但位置不保,可能……还会承担‘不负责任’的后果……”
“我……我怕了……若若,爸爸当时怕了……”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落,浸湿了枕头,“我想着……也许……也许真的不会出事……那么多工程都这么过来了……我存着侥幸……我在那份最终确认书上……签了字……”
“是我……是我害死了那两个年轻人……我是罪人……”
他终于将压抑在心中三年的秘密和盘托出,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一般,瘫软在病床上,只剩下无声的流泪。
舒予若听着父亲的忏悔,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,痛得无法呼吸。真相,远比她想象的更沉重。它不是简单的善恶对立,而是在体制压力、个人得失和职业道德的夹缝中,一个普通人的恐惧、妥协与最终崩塌。
她抱住了颤抖的父亲,像小时候他安慰做噩梦的她一样,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“爸……不是您一个人的错……”她的声音哽咽,“是那些不顾安全、只顾政绩和进度的人!是那个明明知道风险却为了利益打包票的爆破公司!您有责任,但您不是唯一的责任人!”
就在这时,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是厉薇薇发来的信息,语气急促:
【予若!我小叔叔刚得到一个消息,那个一直跟裴钰联系的神秘人,很可能跟当年负责‘锦华苑’爆破作业的公司有关!好像姓赵,当年是个项目经理,现在自己单干了,但背景很复杂!裴钰可能被他当枪使了!】
姓赵?爆破公司项目经理?
舒予若的心猛地一沉。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在她脑海中形成。如果这个赵经理才是当年为了利益隐瞒风险、最终导致操作失误的真正元凶之一,那他如今接近并煽动裴钰报复她的父亲,目的是什么?是为了找一个替罪羊?还是为了阻止任何人重新调查,从而掩盖他自己的罪责?
裴钰知道这些吗?他是一心复仇而被利用?还是他……也察觉到了什么?
她想起裴钰父亲偶尔清醒时念叨的“被人骗了”,想起裴钰时而疯狂时而挣扎的眼神。
她不能再等了。
她必须立刻见到裴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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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的另一端,那家隐蔽的会所内。
裴钰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。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,正显示着一些加密的财务往来记录和几张模糊的监控截图,这些都是他这些日子暗中调查的成果。线索零零碎碎,却隐隐指向那个一直资助他、催促他行动的“赵先生”——与当年“锦华苑”项目爆破公司的关联比他想象的更深。
舒予若发来的那张报告照片,像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他原本坚信不疑的复仇信念。如果舒明远当年确实提出过风险警告,如果事故的背后还有更大的黑手……那他这三年来的恨意,他针对舒予若所做的一切,岂不是一场天大的笑话?甚至可能是在为真正的罪人扫清障碍?
“裴老弟,考虑得怎么样了?”赵先生推门而入,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,手里拿着一份文件,“这是下一步的行动计划,只要你把这份‘证据’交给相关部门,舒明远就彻底完了。到时候,你哥哥的在天之灵,也能安息了。”
裴钰没有接那份文件。他抬起眼,目光冰冷如刀,直直地射向赵先生。
“赵经理,”他缓缓开口,刻意加重了那个曾经的职位称呼,“在动手之前,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。”
“哦?什么问题?”赵先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。
“当年‘锦华苑’的最终爆破参数,是你们公司坚持使用的。那份指出风险的内部报告,你们当时,到底知不知情?”
赵先生的脸色瞬间变了,眼神闪烁,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厉色:“裴钰!你这是什么意思?怀疑我?别忘了,是谁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了你!是谁给你钱给你资料让你能给你哥报仇!”
“帮我?”裴钰站起身,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,他一步步逼近赵先生,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,“还是利用我,借我的手,除掉一个可能翻旧账、把你们也拖下水的知情者?!”
“你胡说八道!”赵先生色厉内荏地后退一步。
就在这时,裴钰的手机响了。他看了一眼屏幕,是舒予若。
他盯着那个名字,又看了看面前眼神慌乱的赵先生,心中那个原本坚固的复仇世界,在这一刻,彻底分崩离析。
他按下了接听键。
电话那头,传来舒予若清晰而急促的声音,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:
“裴钰,我要见你。现在,立刻。关于你哥哥的事,关于那个赵经理,我父亲……他有话要说。”
裴钰握紧了手机,指节泛白。他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赵先生,对着话筒,只回了一个字:
“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