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血,将城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悲壮的橙红。舒予若和裴钰约在江边一座废弃的旧码头见面。这里远离喧嚣,只有江水拍打岸边的呜咽声和风吹过生锈钢架的呼啸,像极了他们内心荒凉的回响。
舒予若先到一步。她站在码头边缘,望着脚下浑浊翻滚的江水,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内部报告和父亲日志的复印件。江风撩起她的长发,带着湿冷的寒意,她却感觉不到冷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,和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死寂。
身后传来熟悉的、沉稳却略显急促的脚步声。她没有回头。
裴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。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带着满身的戾气,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,目光落在她单薄而挺直的背影上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,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。
“你父亲,”最终还是裴钰先开了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要说什么?”
舒予若缓缓转过身。暮色中,他的脸轮廓分明,额角的伤疤已经淡去,只留下一道浅色的印记,但那双眼睛里沉淀的痛苦和挣扎,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。她将手中的文件递过去。
“这是当年指出爆破参数存在风险的内部报告,以及我父亲的工作日志。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,“他承认,他当年在明知风险的情况下,因为顶不住上级的工期压力和可能的问责,心存侥幸,最终在确认书上签了字。他对你哥哥的死,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。”
裴钰没有立刻去接,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文件,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毒物。他的手在身侧微微颤抖,指节捏得发白。
“但是,”舒予若迎着他复杂的目光,继续说道,“报告和日志也显示,当时确实存在来自项目高层的压力,以及爆破公司——尤其是那个姓赵的项目经理,在明知风险的情况下,为了利益和工期,做出了不负责任的保证和操作。”
她将厉薇薇查到的信息也说了出来:“那个一直联系你的赵先生,就是当年的赵经理,对吗?他帮你,真的是为了让你报仇,还是为了利用你,彻底堵住我父亲的嘴,让他成为唯一的替罪羊,从而掩盖他自己和他背后可能存在的、更大的责任?”
裴钰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依旧沉默。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骤然收缩的瞳孔,已经给出了答案。他并不全然无知,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,或者说,他宁愿相信一个简单的、可以让他倾泻所有恨意的目标。
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份文件,就着最后一点天光,快速地翻阅起来。越看,他的脸色越是苍白,呼吸也越是粗重。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父亲日志里泣血般的忏悔,像一把把钝刀,反复切割着他建立在仇恨之上的三年时光。
他一直以为的真相,原来只是一部分。他一直恨着的人,原来也活在无尽的地狱里。他一直依赖的“盟友”,可能才是将他推入更深渊的魔鬼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抬起头,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和脆弱,像一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困兽,“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?”
“因为我也刚刚拼凑出全部的真相。”舒予若看着他眼中的痛苦,自己的心脏也跟着抽痛起来,“因为我父亲倒下了,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住良心的煎熬。也因为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“我不想再看你,被仇恨蒙蔽,被人利用,活在一个虚假的目标里,继续伤害别人,也伤害你自己。”
江风更大了一些,吹得两人的衣袂猎猎作响。
裴钰猛地将手中的文件摔在地上,纸张散落开来,像一片片巨大的、写满悲剧的雪花。他向前一步,双手抓住舒予若的肩膀,力道大得让她蹙眉。
“那你告诉我!我现在该怎么办?!”他低吼着,声音里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绝望,“原谅他吗?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?那我哥的死算什么?!我爸这三年受的苦又算什么?!”
他的眼眶红了,里面有水光闪烁,却倔强地没有落下。
舒予若没有挣扎,只是抬起手,轻轻覆盖在他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上,她的指尖冰凉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。
“我没有资格要求你原谅,裴钰。”她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地说道,“原谅与否,是你自己的权利。我告诉你这些,只是想把选择的权力还给你自己。”
“是继续被那个赵经理利用,沉浸在单一的仇恨里,最终可能沦为别人掩盖罪行的工具;还是……拿起这些证据,去追寻更完整的真相,让所有该负责的人,包括那个赵经理,包括那些施加压力的官僚,都付出应有的代价?”
“仇恨只会滋生更多的仇恨,裴钰。它毁了你家,也几乎毁了我家。我们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。”
她的声音不高,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裴钰的耳边。他怔怔地看着她,看着她清澈眼眸中倒映出的、自己狼狈而迷茫的样子。她的话,像一道强光,刺破了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黑暗。
抓住她肩膀的手,力道一点点松懈下来。
是啊,他这三年,除了恨,还剩下什么?他几乎失去了所有,也差点……失去眼前这个,明明被他伤害,却依旧试图将他拉出深渊的女人。
他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带着江水腥味的冰冷空气,再睁开时,眼底的狂乱和绝望渐渐被一种沉重的、破釜沉舟的清明所取代。
他缓缓松开她的肩膀,弯腰,将散落在地上的纸张,一页一页,仔细地捡了起来,拂去上面的灰尘,重新整理好。
然后,他看向舒予若,声音依旧沙哑,却异常平静:
“那个赵经理,约我明天见面,交给他所谓的‘最终证据’。”
舒予若的心提了起来。
裴钰的嘴角,扯出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:
“我会去。”
他上前一步,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,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。
“但这一次,我不会再把刀递给别人。”
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微张开的、还带着一丝苍白的唇上,那里曾经被他咬破过。他伸出手指,极轻地抚过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,动作带着前所未有的珍惜和悔意。
“舒予若,”他叫她的全名,语气郑重,“等我回来。”
说完,他不再犹豫,攥紧手中的文件,转身,大步走入沉沉的夜色之中。他的背影依旧挺拔,却不再是最初那个只知毁灭的复仇之魂,而是带上了一种背负着沉重过去、却毅然走向未知未来的战士的决绝。
舒予若站在原地,看着他消失在码头尽头,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。
她没有说“我等你”,但她知道,无论明天过后是怎样的结局,他们之间的关系,都已经越过了恨与爱的简单界限,在那片仇恨的灰烬之中,生长出了某种更为坚韧、也更为复杂的东西。
那或许,就是救赎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