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砚之是被巷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晃醒的。
窗帘没拉严,晨雾里渗进来的天光漫在地板上,像泼了一碗化不开的米汤。她坐起身时,木床发出“吱呀”一声轻响,惊得窗台上那只灰麻雀扑棱着翅膀飞了,留下几根细羽在风里打旋。
“都这个点了?”她抓过枕边的手机,屏幕亮起时刺得人眯起眼——七点四十分。距离画廊开门还有二十分钟,而从这条青石巷走到主街,至少要十五分钟。
林砚之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。她租住的这间老房子在巷子深处,是栋民国时期的两层小楼,墙皮斑驳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,楼梯踩上去总像要散架。房东是个独居的老太太,总爱在清晨坐在门口的藤椅上,摇着蒲扇看巷子里的人来人往,看见谁都要搭句话。
“小砚啊,今天雾大,慢着点走。”果然,她刚冲下楼,就听见老太太的声音从门口飘过来。
林砚之趿着拖鞋往卫生间跑,路过门口时匆匆应了声:“知道啦张奶奶,我赶时间!”
镜子里的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,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。她昨晚画到后半夜,画布上那片晕染开的靛蓝色总也达不到心里的效果。那是她为画廊下个月的“城市肌理”主题展准备的作品,画的正是这条被雾笼罩的青石巷,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——或许是晨雾里那股潮湿的、混着泥土和老木头的味道,或许是巷子里早起的人踩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。
十分钟后,林砚之背着画板包冲出了门。雾确实很大,乳白色的雾气像纱幔一样裹着整条巷子,能见度不足五米。青石板路湿漉漉的,踩上去有些滑,两旁的老房子只露出模糊的轮廓,飞翘的檐角在雾里若隐若现。
她小跑着往前赶,皮鞋跟敲在石板上的声音被雾气吸走了大半,听起来闷闷的。巷子里很安静,只有几家早点铺飘出的面香和豆浆味,混在雾气里格外诱人。平时这个时间,巷口的包子铺应该已经排起队了,今天却只隐约看见昏黄的灯光在雾里摇晃。
就在她快要跑出巷子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右侧一扇虚掩的门。那是巷子中段的一户人家,门总是关得严严实实的,林砚之住了半年,从没见过有人进出。据说以前是个画家住在这里,后来不知搬去了哪里,房子就一直空着。
可今天,那扇朱红色的木门却留了道缝,里面透出一点冷白色的光,像是电脑屏幕的光。
林砚之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下来。她对这户人家总有种莫名的好奇,不光是因为它常年紧闭,更因为门楣上那块褪色的木牌,上面刻着两个瘦金体的字——“砚庐”。和她的名字“砚之”只差一个字,第一次看到时,她还愣了半天。
鬼使神差地,她停下脚步,朝着那扇门走近了两步。门缝很窄,只能看见里面铺着青石板的天井,角落里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画架,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。
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,一阵极轻的、像是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。很有节奏,沙沙,沙沙,在这雾气弥漫的清晨里,清晰得有些不真实。
林砚之的心猛地跳了一下。这声音太熟悉了,是她每天和画布、画纸打交道时最常听见的声音。
她犹豫了几秒,还是忍不住伸出手,轻轻推了推门。木门“吱呀”一声,缝开得更大了些。
这次,她看清了。天井中央的石桌上,坐着一个人。背对着她,穿着一件灰色的薄毛衣,头发很短,脖颈的线条很清晰。他面前摊着一张很大的画纸,手里握着一支铅笔,正低着头专注地画着什么。晨光透过雾气,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,像是一幅被时光浸润过的画。
“抱歉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林砚之意识到自己的唐突,连忙后退了一步,声音在雾里显得有些飘忽。
那人像是被吓了一跳,手里的铅笔顿了一下,然后缓缓转过身来。
林砚之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。
那是一张很干净的脸,轮廓分明,鼻梁高挺,嘴唇的线条很柔和。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,很亮,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,带着一点刚从专注中抽离的茫然,看向她时,像是雾里忽然亮起的一盏灯。
“没关系。”他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点清晨的沙哑,“你是……住在附近?”
“嗯,我在巷口的‘青芜画廊’工作。”林砚之指了指巷口的方向,忽然想起自己还在赶时间,看了眼手机,已经七点五十五了,“对不起打扰了,我得走了!”
她几乎是落荒而逃,转身时差点撞到门框。跑出去很远,她才敢回头看了一眼,那扇门依旧虚掩着,那个灰色的身影已经重新转了回去,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“沙沙”声,随着雾气慢慢飘过来,缠在她的脚后跟上。
画廊的玻璃门被推开时,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。店员小陈正趴在柜台上涂口红,看见她进来,惊讶地抬起头:“砚之姐,你今天怎么才来?刚才有个客人来看画,等了你十分钟呢。”
“抱歉抱歉,起晚了。”林砚之把画板包甩在墙角,喘着气问,“什么客人?”
“一个男的,看着挺年轻的,穿灰色毛衣,说想看看你那幅《雾巷》的草稿。”小陈抿了抿嘴唇,把口红盖好,“我说你没来,他说等会儿再来。”
林砚之的心又是一跳。灰色毛衣?
她走到画廊靠窗的位置,那里挂着几幅她之前画的巷子风景。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,外面的雾气似乎更浓了,街对面的店铺招牌都变得模糊不清。
“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了吗?”林砚之拿起抹布擦着玻璃,手指无意识地在雾汽上划着圈。
“没说,就看了看你那幅没画完的,站了好久。”小陈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说,“我看他不像来买画的,倒像是……专门来找你的。”
林砚之笑了笑,没接话。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雾气上,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刚才那个画面——天井里的石桌,低头画画的身影,还有那双像浸在雾里的眼睛。
她总觉得,那个“砚庐”里的人,和这条巷子,和她画里一直缺的那点东西,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。
雾气在上午十点左右开始散了些。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,给湿漉漉的青石板镀上了一层金辉。林砚之站在画廊的落地窗前,看着巷口的人渐渐多了起来,心里却总惦记着巷子里那扇虚掩的门。
“砚之姐,有人找你。”小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林砚之转过身,看见一个穿着灰色毛衣的男人站在画廊中央,正抬头看着墙上的画。是他。
他也同时转过身,目光落在她身上时,微微顿了一下,然后朝她走了过来。
“你好,我叫沈砚。”他伸出手,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,“昨天刚搬回‘砚庐’。”
林砚之握住他的手,他的指尖有些凉,带着一点铅笔芯的石墨味。
“林砚之。”她报上自己的名字,忽然觉得有些奇妙。两个名字里都带着“砚”字,都和画画有关,还住在同一条巷子里。
沈砚的目光落在她身后那幅未完成的《雾巷》草稿上,轻声说:“我看了你的画,很喜欢。尤其是雾的质感,像能摸得到一样。”
“还差得远。”林砚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”
“是少了点‘动静’。”沈砚看着那幅画,眼神很专注,“雾里的巷子不是死的,有脚步声,有开门声,有早点的香气,这些才是让它活起来的东西。”
林砚之猛地一怔。这正是她一直觉得欠缺的地方。她看着沈砚,发现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片雾,朦胧却又清晰,能看透她画里那些没说出口的心思。
“你也是画家?”她问。
沈砚点了点头,嘴角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:“以前是。现在……算是重新捡起来吧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窗外渐渐散去的雾气,“或许,我们可以一起找找看,你画里缺的那点东西。”
阳光穿过玻璃窗,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,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。巷子里的雾气还没完全散去,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,映着被风吹动的流云,像一幅流动的画。林砚之看着沈砚的眼睛,忽然觉得,这个雾蒙蒙的清晨,或许是个新的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