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展结束后的第一个周末,林砚之是被院子里的桂花香叫醒的。
她推开窗,看见砚庐的方向飘来淡淡的金黄,原来张奶奶说的桂花树真的开花了。细碎的花瓣像撒了一地的星星,风一吹,香气漫过整条巷子,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。
“小砚,快下来!”张奶奶的声音从楼下传来,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,“小沈在摘桂花呢,说要煮桂花茶,叫你去尝尝鲜!”
林砚之披了件外套就往楼下跑,踩着满地落桂跑到砚庐门口时,正看见沈砚站在梯子上,伸手够着高处的花枝。他穿着件米白色的毛衣,袖口沾了几片桂花,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他肩上,像落了层金粉。
“小心点!”她忍不住喊了一声。
沈砚低头看她,嘴角弯了弯:“马上就好。”他手里的竹篮已经装了小半篮桂花,金黄的花瓣堆在篮底,像攒了一整个秋天的阳光。
等他从梯子上下来,林砚之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支画笔,篮子边缘别着张速写,画的是枝头沉甸甸的桂花,旁边用小字写着:“九月初十,桂香漫过青石板。”
“煮茶要新鲜的花才好。”他把篮子递给她,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,两人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,却又同时笑了。
画室里已经摆好了砂锅和陶罐。沈砚往砂锅里倒进井水,又从柜角翻出个油纸包,里面是去年的陈茶,带着淡淡的焦香。“我爷爷的法子,新桂花配旧茶,才不会腻。”
林砚之坐在石凳上,看着他往水里撒桂花。金黄的花瓣浮在水面,随着水波轻轻晃,香气越来越浓,混着画室里的松节油味,奇异地让人安心。她忽然想起第一次来砚庐时,看见他坐在石桌上画画,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,会有这样一个清晨,和他一起守着一锅慢慢沸腾的桂花茶。
“画展的画,打算什么时候收回来?”她忽然问。周编辑后来又来过两次,说想把画送到市里的美术馆展出,她还没想好。
“不急。”沈砚搅了搅锅里的茶,“让它们在画廊多待些日子吧,那条巷子的故事,还没跟来看画的人说完呢。”
茶煮好时,晨光已经漫进了院子。沈砚倒了两杯,琥珀色的茶汤里浮着几朵桂花,喝一口,先是茶香的清苦,然后是桂花的甜,最后留在舌尖的,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暖。
“你送我的那方砚台,我用了。”沈砚忽然说,指了指画架上的新作。是幅小画,画的是砚台里的墨汁映着桂花影,墨香混着花香,仿佛能从纸上飘出来。
林砚之的心像被茶水烫了一下,暖烘烘的:“好用吗?”
“好用。”他看着她,眼睛里的光比茶汤还亮,“磨墨的时候总觉得,连墨香里都带着桂花香。”
下午,两人提着煮好的桂花茶去了画廊。小陈正趴在柜台上数订单,看见他们进来,眼睛一下子亮了:“砚之姐!沈先生!昨天有个老先生打电话来,说想买沈先生画的《张奶奶打盹》,给三倍的价钱呢!”
沈砚却摇了摇头:“那幅不卖。”他指了指画里张奶奶膝上的蒲扇,“扇面上有她孙子小时候画的小狗,卖了,那小狗就没地方去了。”
小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忽然想起什么,从抽屉里拿出个信封:“对了,昨天有人送来这个,说是给你们的。”
信封上没写名字,拆开一看,是张老照片。照片里是年轻的沈爷爷,坐在砚庐的葡萄架下,身边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,手里捧着幅画,画的正是现在的林砚之——或者说,是和她长得极像的年轻姑娘,梳着两条麻花辫,正蹲在芭蕉叶下看花。
“这是……”林砚之的手指有些发颤。
沈砚也愣住了,拿起照片仔细看,背面有行模糊的字迹:“民国三十六年,与砚之同赏菊。”
“我奶奶也叫砚之。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发涩,“我一直以为是巧合,原来……”
原来两个名字里的“砚”,从来都不是偶然。原来这条巷子的缘分,早在几十年前就埋下了伏笔,像砚池里慢慢晕开的墨,兜兜转转,还是落在了该落的地方。
张奶奶傍晚来看画时,看到照片一下子红了眼眶:“这是你奶奶啊!那时候她总来巷子里找你爷爷学画,梳着麻花辫,跟小砚现在一个样!”她指着照片里的姑娘,“你奶奶送你爷爷的第一幅画,就是画的这丛芭蕉,跟你现在画的《雾巷》,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”
林砚之看着照片里的姑娘,忽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看到“砚庐”的木牌会心头一颤,为什么总觉得沈爷爷的画格外亲切。有些牵绊,是刻在时光里的,隔着几十年的风雨,依然能准确地找到彼此。
那天晚上,林砚之把《雾巷》的最后一笔补完了。她在画里那对并肩的身影旁,添了两朵小小的桂花,一朵落在姑娘的发间,一朵沾在男人的肩头。
沈砚站在她身后,看着那两朵桂花,忽然伸手,轻轻拂去她发间沾着的一片落桂。他的指尖很轻,像风吹过花瓣,却在她心里掀起了一阵桂花雨。
“明天,去看看我爷爷奶奶的合葬墓吧。”他低声说,“带点新煮的桂花茶。”
林砚之点点头,看着窗外的月光漫进画室,落在砚台里的残墨上,泛着细碎的光。她知道,砚池里的墨不仅磨开了时光,还开出了花。那些藏在画里的名字,那些跨越岁月的重逢,都在这淡淡的桂花香里,慢慢酿成了最绵长的故事。
第二天清晨,青石巷的桂花落得更厚了。林砚之和沈砚提着桂花茶,走在铺满花瓣的小路上,脚印踩在花海里,像两行浅浅的诗。远处的晨雾还没散尽,巷口的老槐树在雾里若隐若现,仿佛在笑着看这对年轻人,把几十年前未完的故事,继续画下去。
而砚庐的院子里,那方砚台还摆在石桌上,砚池里的墨汁映着天光,像一片小小的星空,里面盛着两条巷子的光阴,两世砚之的念想,还有开得正好的桂花,和画不完的余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