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冬雪覆砚
第一场雪落下来时,林砚之正在画沈砚。
画室里生了炭火,暖融融的。沈砚坐在窗边的藤椅上,手里捧着本旧画册,侧脸的线条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柔和。林砚之握着画笔,笔尖悬在画布上,却迟迟没有落下——她总觉得,画不出他眼里那点藏在安静里的温柔。
“画歪了。”沈砚忽然抬头,嘴角噙着笑,“我的鼻子没那么塌。”
林砚之脸一热,低头看画布,果然把鼻梁画得塌了些。她慌忙用橡皮擦掉,耳边却传来他低低的笑声,像炭火偶尔爆出的火星,烫得人心尖发颤。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青石巷很快被染成了白色。青石板上的积雪被踩出深浅不一的脚印,像谁在白纸上画了串省略号。张奶奶的藤椅被搬到了屋里,取而代之的是堆在门口的雪人,戴着她的老花镜,歪歪扭扭的,却透着股孩子气。
“去堆雪人吗?”沈砚合上画册,目光落在窗外,“我小时候总跟爷爷在院子里堆,他说雪天的光最干净,画画不费眼。”
林砚之点点头,放下画笔跟着他出去。雪粒子落在睫毛上,凉丝丝的。沈砚从柴房里抱出两捆稻草,又翻出顶旧草帽:“堆个像张奶奶的?”
“好啊。”林砚之抓起一把雪,捏成雪球往他身上扔,“谁输了谁去扫巷口的雪。”
雪球砸在沈砚的毛衣上,瞬间化了片湿痕。他也不恼,弯腰团了个更大的雪球,却没扔过来,只是笑着看她:“我可不想让未来的画友冻感冒。”
“谁是你画友……”林砚之的话没说完,就被他塞了一捧雪在手里,冰凉的触感让她跳起来,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,雪沫子从枝头簌簌落下来,落在两人的发间。
雪人堆到一半,张奶奶裹着棉袄出来了,手里捧着罐热汤:“快进来暖暖,我炖了萝卜排骨汤,驱驱寒。”她看着雪地里笑得直不起腰的两人,眼里的笑意像化了的雪水,温柔得能漫出来,“你爷爷以前也爱跟你奶奶堆雪人,总把雪人堆得歪歪扭扭,说这样才像他们俩。”
沈砚的动作顿了顿,看向林砚之。她的鼻尖冻得通红,睫毛上沾着雪粒,像落了层碎钻。他忽然伸手,替她拂去发梢的雪花,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,烫得她心尖一颤。
“进去吧,汤要凉了。”他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雪后的微哑。
排骨汤炖得很烂,萝卜的清甜混着肉香,喝下去浑身都暖了。张奶奶坐在炉边烤火,絮絮叨叨地说往事:“你奶奶以前总说,雪天最适合磨墨,墨汁不容易干,画出来的线条有韧劲。有年大雪封了巷,他们俩在砚庐待了三天,画了整整一本巷子里的雪,连屋檐上的冰棱都画了长短。”
林砚之看向沈砚,发现他正低头看着汤碗,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。她忽然明白,为什么他画里的雪总带着暖意——那是从老一辈的时光里,偷来的温柔。
下午雪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,把雪地映得发亮。两人扛着扫帚去扫巷口的雪,青石板上的冰被扫开,露出下面湿漉漉的石面,像刚磨过的砚台。
“你看那边。”沈砚忽然指着巷尾,“我爷爷以前说,雪后初晴,巷尾的墙会反光,能照见对面的槐树。”
林砚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看见光秃秃的槐树枝桠,清清楚楚地映在对面的白墙上,像幅天然的水墨画。她连忙从包里拿出速写本,沈砚也拿出画笔,两人背对着背,在雪地里画了起来。
画到一半,林砚之偷偷看他的本子,发现他画的不是树影,而是她低头画画的样子,雪落在她的发间,像撒了把碎银。她的心跳漏了一拍,连忙转回头,却在自己的画里,不知不觉添了个站在树影里的身影。
“晚上去砚庐煮酒?”沈砚收起画本,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,“我爷爷藏了坛青梅酒,说是等下雪天开封。”
林砚之点点头,忽然想起画展时周编辑说的话。他后来又来过几次,说想签他们去市里发展,给最好的创作条件。可她现在看着巷子里的雪,看着身边的人,忽然觉得,最好的创作条件,从来不是宽敞的画室,而是心里有想画的人,眼里有看不够的景。
傍晚的砚庐,炉火烧得正旺。沈砚从地窖里搬出个陶坛,拍开泥封,一股清冽的酒香瞬间漫开来。“加几片姜,不容易醉。”他往锅里倒酒,又丢了几颗话梅,“我奶奶以前总这么煮。”
青梅酒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,酸甜的香气混着炭火的味道,让人浑身发懒。林砚之坐在炉边,看着沈砚低头搅酒的侧脸,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,像幅没干透的画,笔触里全是留白的温柔。
“明年春天,去巷外的山看看吧。”沈砚忽然说,“我爷爷说,山上的映山红开得最好的时候,能把半面坡染红,像泼翻了的胭脂。”
“好啊。”林砚之笑着说,“还要画下你被蜜蜂追着跑的样子。”
“才不会。”沈砚挑眉,“我爷爷画过蜂箱,说蜜蜂通人性,你不惹它,它就不蛰你。”
酒煮好时,月亮已经升起来了,透过窗棂照在地上,像铺了层霜。两人捧着酒杯,看着院子里的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远处传来谁家的狗吠,混着酒气,格外安稳。
“我把周编辑拒了。”沈砚忽然说,指尖摩挲着杯沿,“我不想走了。”
林砚之的心猛地一跳,抬头看他。
“这里有画不完的景,有想一起画画的人。”他看着她,眼里的光比酒还烈,“去哪里都不如在这里。”
炉火噼啪响了一声,映得他的脸红彤彤的。林砚之低下头,喝了口酒,青梅的酸混着话梅的甜,在舌尖慢慢散开,像心里那些说不出的情绪。
夜深时,雪又开始下了,轻轻落在砚庐的屋顶上,像谁在用笔刷轻轻晕染。林砚之站在窗边,看着沈砚收拾画具的身影,忽然觉得,这个冬天一点都不冷。
因为有个人,把他的砚台,搬到了她的心里;把她的名字,刻进了他的画里。而这场雪,不过是时光提笔,在他们的故事里,落下的又一笔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