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宋降的声音很低，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沙哑，像砂纸轻轻擦过朽木。他没有看沈御倾，目光散落在地面某处不起眼的灰尘上，仿佛那里才藏着他所有的答案。

　　“沈御倾，”他缓缓开口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挤出来，带着浓重的自嘲，“你猜……”

　　他顿了顿，嘴角勾起一抹极其难看的、混合着苦涩与讥讽的笑，那笑意却未达眼底，眼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和荒芜。

　　“……什么样的家庭，会教出我这种人？”

　　这句话轻飘飘的，却又沉甸甸的，像一块浸了水的破棉絮，扔在地上，无声，却带着能压垮人的湿冷重量。他问得随意，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，可那微微颤抖的尾音，和紧攥着、指节泛白的手，却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、不愿示人的惊涛骇浪。他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，又像是在无情地自我鞭挞，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，连同那个他从未真正了解、却又深深烙印了他的家庭，一起暴露在沈御倾面前，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。

　　沈御倾沉默地看着他。宋降这副样子，像一只被拔了刺、也褪了毛的刺猬，蜷缩在原地，将所有的柔软和不堪都暴露出来，却又带着一种“你看，我就是这么糟糕”的挑衅和自弃。

　　空气仿佛凝固了。宋降等不到回答，也似乎并不期待回答。他自嘲地笑了笑，那笑声比哭还难听。

　　“呵，”他低低地嗤了一声，慢慢抬起眼，那双曾经或许也有过光彩的眸子，此刻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，映不出任何光亮，包括眼前的沈御倾。“是不是觉得挺可笑的？也挺可悲的？”

　　他微微偏过头，视线空洞地投向窗外，声音轻得像叹息：“大概……是那种，既没有温暖，也没有指引的地方吧。他们自己都活得一团糟，又怎么会教我怎么活呢？”

　　“教我别惹事，因为他们懒得替我收拾烂摊子；教我别太出头，因为他们怕我摔得太惨丢他们的脸；教我……别抱太大期望，因为他们从未给过我任何像样的期望。”

　　他一条一条地数着，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，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肩膀，却出卖了他。

　　“所以你看，”他转回头，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，“我长成这样，自私、懦弱、敏感又自卑，遇到一点事就想逃，觉得自己一无是处……是不是很‘正常’？”

　　“毕竟，”他深吸一口气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，才将那句最伤人的话说出口，“根就烂了，还能指望开出什么好花来呢？”

　　说完，他便垂下了头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，又像是将自己彻底丢进了那个名为“家庭”和“过去”的泥沼里，再也不想出来。他甚至不敢去看沈御倾的表情，他怕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，看到一丝一毫的同情，或者……更让他无法承受的——失望。

　　沈御倾依旧没有立刻说话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，目光落在宋降低垂的头顶，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因为刚才的剖白而微微绷着。

　　空气里弥漫着宋降自我厌弃的气息，浓得化不开。

　　过了好一会儿，沈御倾才缓缓蹲下身，与宋降平视。他的动作很轻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意味。他没有去碰宋降，只是用他一贯温和却带着力量的声音开口：

　　“宋降，”他叫他的名字，清晰而认真，“你有没有想过，有些树，即使生在石缝里，根系被贫瘠和风雨折磨得不成样子，也依然会努力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？”

　　宋降猛地抬起头，眼里充满了惊愕和不解，甚至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，仿佛沈御倾的比喻是对他“自甘堕落”的指责。“你什么意思？”他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
　　沈御倾没有回避他的目光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宋降此刻狼狈的模样，却没有丝毫的鄙夷或怜悯，只有平静的注视和一种宋降读不懂的……暖意。

　　“我的意思是，”沈御倾的语速很慢，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入宋降耳中，“你不是花，也不是树。你是人。人是有主观能动性的，不是完全被‘根’所定义的。”

　　“你刚才说的那些，或许是他们‘教’你的，或者说是你从他们那里‘学’到的。但那不是全部。你现在能意识到这些，能说出这些，甚至为此感到痛苦，就说明你内心深处，并不认同这样的‘正常’。”

　　“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，但你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而辗转反侧，会因为一句无心的话而黯然神伤——这恰恰说明你有感知，有在意，你并非麻木不仁。这些敏感，有时是负担，但也意味着你拥有比别人更细腻的情感。”

　　宋降张了张嘴，想说什么反驳，比如“那又怎样，还不是活得像个笑话”，但话到嘴边，却被沈御倾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。

　　“根或许无法选择，但怎么生长，往哪里生长，是你自己可以决定的。即使曾经被扭曲，被压抑，但只要你还想向着光，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念头，就有重新扎根、汲取养分的可能。”

　　沈御倾的声音很轻，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宋降死寂的心湖，荡开圈圈涟漪。“而且，”他顿了顿，眼神变得更加柔和，“谁说根就一定烂了？也许只是被埋得太深，蒙上了太多尘土，让你误以为它腐烂了。”

　　“宋降，”沈御倾伸出手，轻轻拂去了宋降脸颊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，动作自然而轻柔，“你不是一无是处的。至少，你在我眼里，不是。”

　　宋降怔怔地看着他，看着沈御倾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，仿佛在那里面，看到了一丝自己早已熄灭的光。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，酸涩又带着一丝微弱的、不敢置信的暖意，悄然蔓延开来。

　　他别开脸，喉咙有些发紧，声音沙哑地嘟囔了一句：“……你又不懂。”

　　虽然依旧是拒绝和否认，但那语气里的尖锐，却似乎悄悄钝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