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
夏天的风带着灼人的温度，穿过教室敞开的窗户，将墨绿色的窗帘吹得鼓胀起来，像一片不安分的帆。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少年们汗水的微咸气息，还有一种，属于高三特有的、紧绷的焦灼感。

我，江晓安，就是在这片焦灼中，像一滴误入油锅的水，炸开了我平淡的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年。因为父母工作的调动，我不得不从生活了十七年的南方小城，转到这所北方的重点中学——市一中。

班主任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，简单介绍后，示意我坐在第四排靠窗的位置。我低着头，抱着崭新的、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教材，穿过一道道或好奇或打量的目光，走向那个空位。

我的同桌，是一个男生。我坐下时，只来得及用余光瞥见一个清瘦的侧影，和他摊在桌面上、写满了复杂公式的草稿纸。他的手指很长，骨节分明，正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黑色的中性笔，笔尖在纸面上留下一个个凌乱的墨点。

“你好，我叫江晓安。”我鼓起勇气，小声地打了个招呼。

他闻声转过头来。

那一刻，窗外的蝉鸣似乎骤然拔高，又瞬间归于寂静。他的眼睛很亮，是那种介于琥珀和浅褐之间的颜色，像某种名贵的猫科动物，带着点疏离和漫不经心。鼻梁很高，嘴唇薄薄的，抿成一条略显冷淡的直线。

“罗湫。”他简单地吐出两个字，声音清冽，像山间敲击岩石的泉水，没有什么温度。

然后，他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他的草稿纸上，仿佛我的存在，还不如那道难解的数学题有吸引力。

我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，默默地将自己的书本摆放整齐。心脏却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，一下，又一下，敲打着陌生的节拍。罗湫。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，像含住了一颗未熟的青梅，舌尖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。

这就是我和罗湫的第一次对话，简短，平淡，甚至算不上友好。可后来我无数次回想，才发现，那个燥热的午后，那个靠窗的座位，那个名叫罗湫、眼神疏离的男孩，早已在我青春的扉页上，烙下了最深刻、也最初始的印记。

接下来的课，我有些心不在焉。老师的讲课声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，模糊而不真切。我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被身旁的人吸引。他听课很专注，偶尔会微微蹙眉，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。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，带着点凌厉的洒脱。

下课铃响，他立刻合上书本，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《百年孤独》，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。阳光透过窗户，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了不少。

有几个男生过来勾住他的肩膀，笑嘻嘻地叫他“湫哥”，约他去打球。他抬起头，脸上没什么表情，只摇了摇头，“不了，你们去吧。”

他的拒绝干脆利落，不带丝毫犹豫。那几个男生似乎也习以为常，嬉笑着跑开了。他重新埋首于书页间，将自己与周围喧闹的环境隔绝开来，像一座孤岛。

我偷偷看着他，心里有些好奇。他好像……很孤独，但又似乎很享受这种孤独。

前排一个扎着马尾辫，笑容明媚的女生回过头，递给我一颗包装精美的水果糖，“新同学，欢迎你呀！我叫林薇，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。”

“谢谢。”我接过糖，心里涌起一股暖意。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，一丝微小的善意都显得格外珍贵。

林薇很健谈，叽叽喳喳地给我介绍着学校的各个角落，还有班上的同学。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旁边的罗湫，压低声音说：“罗湫是我们班的数学天才，就是性格有点冷，不太爱理人，你别介意啊。”

我点点头，表示理解。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身旁。他依旧沉浸在书的世界里，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。阳光在他细碎的黑发上跳跃，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色。

放学铃声终于响起，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。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，看着罗湫利落地将书塞进背包，单肩挎上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，背影挺拔而孤单。

我走出教学楼，夏末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，吹散了白天的燥热。校门口的小卖部门前挤满了人，冰柜里五颜六色的汽水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。

鬼使神差地，我走过去，买了一瓶柠檬味的汽水。透明的玻璃瓶壁沁着冰凉的水珠，握在手里，驱散了些许暑气。

我拧开瓶盖，“呲——”的一声，带着柠檬清香的二氧化碳气体涌出。我仰头喝了一口，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，强烈的酸涩感瞬间占据了所有的味蕾，紧接着，才是一点点回甘。

这味道，像极了今天，像极了初遇罗湫的感觉。

我握着那半瓶汽水，走在陌生的街道上，看着天边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云霞，心里默默地想：这个夏天，大概会不一样吧。

因为，有一个叫罗湫的男生，带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和清冷的气质，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的世界。而我那瓶尚未喝完的柠檬味汽水，仿佛也预示了，这段即将开始的、注定酸涩的暗恋。

回到临时租住的公寓，我摊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，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。然后，犹豫了一下，又在那行日期下面，小心翼翼地写下了两个字：

罗湫。

墨迹很快干透，那两个黑色的字迹，像种子，悄无声息地落进了我心里那片刚刚被开垦的、柔软的土地上。

我知道，有什么东西，已经开始悄然改变了。

（第一章 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