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城的尸骸与火焰被远远抛在身后，如同一个巨大、狰狞、仍在滴血的噩梦背景板。云舟没有选择任何通衢大道，只牵着那匹同样沾满血污的雪白战马“惊鸿”，踏入北方荒原无边的、带着铁锈味的寒风之中。江泉被她用一件厚重的、带着浓重血腥和硝烟气息的玄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，像一件易碎的、不容丢失的行李，安置在惊鸿的背上。她瘦小的身体在颠簸中毫无生气地晃动，那只被精心治疗过、却依旧畸形丑陋的手，无力地垂在斗篷外，随着马匹的起伏轻轻摇摆。
荒原的风像冰冷的刀子，刮过裸露的岩石和枯黄的荒草，发出呜咽般的呼啸。天空是铅灰色的，低垂得仿佛要压垮大地。云舟走在前面，牵着缰绳，背影挺直而沉默。玄色斗篷的下摆在狂风中猎猎翻飞，像一面不祥的旗帜。她脸上、手上那些干涸发黑的血痂，在荒原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。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前方茫茫的荒芜，里面沉淀着杀戮后的疲惫，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空茫的沉寂，仿佛屠戮圣城耗尽的不仅仅是体力，还有她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、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。
偶尔，她会停下脚步，回头看向马背上的江泉。那目光不再是居高临下的审视或掌控的玩味，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、带着探究和一丝笨拙的……确认？确认她还在，确认她没有在颠簸中碎裂。她甚至会伸出手，有些僵硬地替江泉掖紧被风吹开的斗篷领口，指尖无意中触碰到江泉冰冷的下颌，那瞬间的接触会让两人都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般微微一颤。云舟会迅速收回手，冰蓝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困惑，随即扭过头，更加沉默地前行。
江泉蜷缩在斗篷的包裹里，像一只被剥去了所有硬壳、只剩下柔软内脏的贝类。云舟这些细微的、生涩的“关心”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，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微澜，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，反而激起更深的寒冷和恐惧。每一次那带着薄茧的手指靠近，即使只是掖一下衣角，都让她身体瞬间绷紧，心脏狂跳，仿佛下一秒等待她的不是触碰，而是烙铁或是鞭子。长期的非人虐待，在她灵魂深处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应激烙印。云舟的靠近，无论带着何种意图，本身已成为触发她痛苦记忆和身体防御机制的开关。
更让她无所适从的，是云舟行为逻辑的彻底撕裂。曾经，是她亲手将她推入泥沼，碾碎她的尊严，让她在痛苦和自毁中扭曲沉沦。而如今，又是她，在泥沼即将彻底吞噬她时，用最血腥、最决绝的方式将她捞起，甚至不惜为此倾覆一座城，沾染一身洗不净的罪孽之血。这极致的毁灭与拯救，在她身上矛盾地统一着，如同最锋利的双刃剑，将江泉残存的认知切割得支离破碎。
她该恨她，恨入骨髓。
她也确实恨她，恨她的残忍，恨她带来的无边痛苦。
可当云舟在血火中为她屠城，当云舟用那沾满他人鲜血的手笨拙地替她掖好斗篷时……那恨意深处，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、绝望地滋生、缠绕，如同藤蔓绞杀着理智——那是源于生存本能的最扭曲的依赖，是“白骑士综合症”在深渊中开出的恶之花。她的神明堕落了，沾染了凡尘的血污，却依旧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这认知让她感到恶心，感到自我唾弃，却又无力挣脱。
夜幕降临，荒原的温度骤降，寒风如同裹着冰碴。云舟在一处背风的巨大岩石凹陷处停下。她利落地生起一小堆篝火，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，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，也在岩壁上投下两人巨大而摇曳的影子。
火光映照着云舟的脸。她卸下了那身血迹斑斑的猎装，只穿着里面深色的单衣，更显出几分单薄。她沉默地拿出水囊和一块硬邦邦的干粮，走到江泉身边。没有命令，没有强迫，只是将东西递过去。
“吃。”声音依旧简洁，却少了往日的冰冷命令感，更像是一种生硬的陈述。
江泉看着递到眼前的干粮和水囊，又抬头看向火光中云舟的脸。跳跃的光影在她冰蓝色的眼眸里明明灭灭，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挣扎，试图破开厚重的冰层。江泉的喉咙发紧，胃部因长久的饥饿和紧张而痉挛，但她却没有任何伸手去接的欲望。身体的本能在叫嚣着需要食物，但灵魂深处那个被反复鞭挞、被强迫吞咽污秽的“贱畜”，却在恐惧着任何来自云舟的给予。
僵持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。
最终，云舟似乎耗尽了那点笨拙的耐心，或者被江泉眼中那纯粹的、不掺杂质的恐惧刺伤了（尽管她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）。她眉头习惯性地蹙起，冰蓝眼眸中掠过一丝熟悉的、属于过去掌控者的烦躁。她猛地俯身，一把捏住江泉的下巴，力道虽然比过去轻了些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，迫使她张开嘴。
“唔……”江泉下意识地挣扎，翠绿的眼眸里瞬间溢满惊恐的泪水。
云舟将掰下的一小块干粮，强硬地塞进江泉嘴里，随即又把水囊口怼到她唇边。动作粗暴，带着惩罚的意味，仿佛在恼怒对方的不知好歹。
“咽下去！”命令的口吻又回来了，冰冷而强硬。
干粮粗糙的碎屑呛入喉咙，江泉剧烈地咳嗽起来，生理性的泪水汹涌而出。这熟悉的强迫感，这粗暴的对待方式，反而让她紧绷的神经诡异地松懈了一瞬——这才是她所“熟悉”的云舟，这才是她扭曲世界里“安全”的相处模式。她停止了无谓的挣扎，一边咳嗽，一边顺从地、机械地咀嚼着嘴里干硬的食物，吞咽着冰冷的清水。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，滴落在云舟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上。
云舟的身体猛地一僵。那温热的液体落在她冰冷的皮肤上，像带着腐蚀性。她冰蓝色的眼眸死死盯着江泉顺从吞咽的侧脸，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和不断滚落的泪水，看着她那只无力垂落的、畸形的手。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翻腾——那熟悉的掌控欲得到了满足，但随之而来的，却是更强烈的、让她坐立难安的烦躁和一种……尖锐的、被泪水烫伤的刺痛感？她猛地松开手，像被火燎到一般，后退一步。
江泉失去支撑，软软地跌坐在地上，依旧在无声地、小口地吞咽着，如同执行一项麻木的任务。
云舟转过身，背对着江泉和篝火，面朝着荒原无边的黑暗。她的肩膀在火光下显得异常僵硬。良久，一个极其低沉、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声音，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、近乎窒息的艰涩，从她紧抿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：
“……别哭。”
声音轻得像叹息，更像是一种无力的命令，混杂着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懊恼和一丝……狼狈的恳求？
江泉的咀嚼动作顿住了。泪水却流得更凶。不是因为委屈，而是因为这声“别哭”所带来的、彻底的混乱和荒谬。神明命令她不要哭泣？在刚刚粗暴地强迫她进食之后？这比任何鞭打都更让她无所适从，更让她感到灵魂被撕裂的痛楚。
她缓缓抬起头，透过朦胧的泪眼，看向那个背对着她、在荒原寒风中显得无比孤寂的玄色背影。火光跳跃，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，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负。
恨意在泪水中翻涌，扭曲的依恋在恐惧中滋生。白骑士的拯救染着无辜者的血污，斯德哥尔摩的囚徒在泥沼里仰望唯一的月光。这月光曾将她灼伤，如今又试图笨拙地照亮，却只映出彼此满身的伤痕和无法跨越的深渊。
荒原的风依旧在呜咽，篝火噼啪作响，将两人扭曲而绝望的影子，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岩壁上，仿佛一出永不落幕的、关于伤害与救赎的荒诞悲剧。前路是更深的黑暗，而她们，一个刚刚开始笨拙地学习“给予”，一个早已在痛苦中丧失了“接受”的能力。这迟来的、沾满血污的温柔，能否融化坚冰，治愈创伤？抑或只是将彼此拖入另一个更漫长、更绝望的深渊？答案如同荒原尽头的地平线，在寒风中模糊不清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