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冻荒原的寂静被一种粘稠的、带着腐败甜腥的气息打破。不是风,而是从冻土深处、从嶙峋冰隙里渗出的、浓得化不开的幽绿色雾气。毒瘴季,提前降临了。
浓雾像有生命的触手,悄无声息地缠绕、蔓延。能见度骤降至几步之内,连呼啸的寒风都被这沉重的瘴气压低了呜咽。江泉猛地从半昏睡中惊醒,肺部像被塞进了一团浸满酸液的棉花,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和窒息感。她惊恐地睁大翠绿的眼眸,视野里只剩下翻滚的、令人作呕的幽绿。
“唔……”身旁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。云舟蜷缩的身体在毒瘴中剧烈颤抖,比江泉更甚。她肩头被冰苔覆盖的伤口,此刻成了毒瘴侵袭的绝佳通道。幽绿的雾气如同活物,丝丝缕缕钻入那被冻结的皮肉缝隙。伤口周围的皮肤肉眼可见地肿胀、发黑,边缘甚至开始渗出带着绿色荧光的粘液。高烧卷土重来,甚至比之前更烈,将她苍白的脸颊烧成一片不祥的酡红,豆大的冷汗混着瘴气的湿气,不断从额角滚落,浸湿了黏在颊边的黑发。冰蓝色的眼眸费力地睁开,瞳孔在剧痛和毒素的侵蚀下剧烈收缩,视线涣散,几乎无法聚焦。
江泉的恐慌瞬间达到了顶点!毒瘴!棉乡古老的传说里,这是连最强壮的雪原猛犸都能融成脓血的恐怖之物!她看着云舟肩头那迅速恶化的伤口,看着她在痛苦中蜷缩颤抖的身体,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。没有了云舟,她在这片毒瘴里连一刻都活不下去!那个在圣城血火中为她屠城的“神明”,那个在荒原上沉默守护的暴君,此刻正被死亡紧紧扼住咽喉!
“不…不能…”一个嘶哑的、不成调的声音从江泉喉咙里挤出。不是祈祷,更像是一种本能的、绝望的呓语。她连滚带爬地扑到云舟身边,那只畸形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云舟肩头那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伤口。指尖触碰到那肿胀发烫、渗出绿色荧光的皮肉,滑腻粘稠的触感和灼热的温度让她浑身一颤。她想起了冰苔!那能冻结一切的幽蓝!
她发疯似的用那只尚能活动的左手在身上摸索,在斗篷的褶皱里,在腰间的暗袋里疯狂翻找。没有!一点都没有了!上次剩下的那点,被云舟收走了!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。
“呃…江…泉…”云舟的嘴唇翕动着,发出微弱的气音,涣散的冰蓝色瞳孔艰难地转向她,里面翻涌着痛苦、窒息,还有一丝…奇异的清醒?仿佛剧痛和毒素反而短暂地烧穿了某种屏障。
“药…在我…怀里…”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块上滚过,嘶哑得不成样子。那只没有受伤的手,极其艰难地、颤抖着,试图拉开自己猎装的领口,却因虚弱和高热而徒劳无功。
江泉愣住了。怀里?她看着云舟那因痛苦而扭曲的、被冷汗和幽绿瘴气笼罩的脸,看着她试图拉开衣襟却无力的手。没有犹豫的时间!求生的本能和那股扭曲的依存感压倒了一切。她颤抖着伸出手,带着赴死般的决绝和无法抑制的羞耻恐惧,探向云舟滚烫的胸膛,摸索着那紧贴身体的暗袋。
指尖触碰到紧实而灼热的肌肤,感受到其下心脏狂乱而虚弱的搏动。江泉的脸瞬间烧得滚烫,畸形的手指痉挛着,笨拙地在汗湿的布料和灼热的皮肤间探寻。终于,她摸到了那个小小的、硬硬的包裹。她猛地将其拽出——正是那块包裹着剩余冰苔的玄色布片!
她手忙脚乱地打开布包,幽蓝的冰屑在浓稠的绿色瘴气中散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冷光,如同绝望深渊里的唯一星辰。江泉用左手捏起一小撮,几乎要哭出来,毫不犹豫地按向云舟肩头那最黑、最肿胀、渗出绿色荧光粘液的中心!
“滋……”
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。冰苔接触腐烂血肉的瞬间,剧烈的反应发生了!一股浓烈的、带着刺鼻腥臭的白烟猛地腾起!云舟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,猛地向上反弓,喉咙里爆发出非人的、凄厉到极致的惨嚎!那声音穿透浓稠的毒瘴,带着灵魂被撕裂的痛苦!
江泉吓得魂飞魄散,手一抖,冰苔粉末撒落。但更让她肝胆俱裂的是,云舟那被冰苔按住的伤口中心,皮肉竟然如同被强酸腐蚀般,瞬间碳化变黑,形成一个更深的、边缘焦糊的恐怖凹陷!脓血和坏死的组织被瞬间冻结、摧毁,代价是更惨烈的创伤和难以想象的剧痛!
“不…不!”江泉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,看着云舟在剧痛中抽搐的身体,看着那个自己亲手制造的、更加狰狞的伤口,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像毒蛇般噬咬她的心脏。她做了什么?!她在加速她的死亡!
就在她陷入彻底崩溃的边缘时,一只滚烫得吓人、却带着千钧之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沾满冰屑和脓血的手腕!
是云舟!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,冰蓝色的瞳孔因剧痛而布满血丝,几乎要从眼眶中瞪裂出来,死死地、一瞬不瞬地钉在江泉惊恐绝望的脸上!
“继…续!”她嘶吼着,声音破碎不堪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毁灭般的意志,“别…停!把…烂肉…烧…干净!” 她的眼神疯狂、痛苦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命令江泉与她一同坠入地狱的决绝!她抓着江泉的手腕,用尽残存的力气,将那只握着冰苔的手,再次狠狠按向自己肩头那个焦黑的伤口深处!
这一次,江泉没有退缩。极致的恐惧被云舟眼中那股同归于尽般的疯狂点燃。她眼中最后一点理智的光芒熄灭了,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、扭曲的服从和毁灭欲。她不再颤抖,左手死死攥紧冰苔,用尽全身力气,像拿着一柄无形的烙铁,狠狠地、一圈又一圈地,在云舟肩头那片腐肉上刮擦、碾压!冰苔的寒气与伤口深处的高热剧烈反应,发出“滋滋”的恐怖声响,白烟不断腾起,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。
云舟的身体在江泉身下剧烈地弹动、抽搐,如同离水的鱼。惨嚎变成了断续的、从喉咙深处挤出的、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。她的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冻土,指节因用力而惨白。冰蓝色的瞳孔彻底失去了焦距,只剩下纯粹的、承受极限痛苦的生理反应。汗水、泪水、血水混合着幽绿的毒瘴湿气,在她脸上肆意横流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是一个世纪。当江泉手中最后一点冰苔耗尽,当云舟肩头那片伤口只剩下一个边缘焦黑、深可见骨、却再无一丝灰绿腐败和荧光粘液的“干净”创面时,云舟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猛地一松,彻底瘫软下去,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。
江泉也耗尽了所有力气,瘫倒在云舟身边,大口喘着粗气。左手掌心被冰苔的寒气冻得发黑,沾满了焦黑的皮肉碎屑和凝固的血块。她看着云舟肩头那个自己亲手制造的、触目惊心的伤口,再看看自己那只沾满对方血肉的手,巨大的虚无感和冰冷的麻木席卷了她。
幽绿的毒瘴依旧浓稠,翻滚着将两人包裹。寂静重新笼罩,只剩下两人粗重而痛苦的喘息。
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,一个极其微弱、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,断断续续地响起:
“江…泉…”
江泉猛地一震,僵硬地转过头。
云舟没有看她。她仰面躺在冰冷的冻土上,望着上方翻滚的、永不见天日的幽绿毒瘴。冰蓝色的眼眸空洞地睁着,仿佛穿透了瘴气,看到了遥远虚空的某处。高烧的潮红褪去,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。
“棉乡…”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声音破碎不堪,“…是我下令…屠的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,狠狠捅进江泉的心脏!她翠绿的眼眸瞬间睁大到极限,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!
云舟似乎感觉不到她的反应,或者说,她根本不需要看。她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嵌入灵魂、此刻终于被剧痛和毒瘴烧穿外壳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、血淋淋的事实。
“你父母…不是我…亲手…杀的…但…是我…默许的…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,夹杂着痛苦的抽气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被释放后的平静,“因为…那时…我是个…空虚的…怪物…只想…看烟火…”
“烟火…”她重复着这个荒谬而残忍的词,嘴角极其微弱地、扭曲地向上扯了一下,像哭又像笑。
“圣城…也是我…屠的…”她继续说着,冰蓝的眼眸依旧空洞地望着上方翻滚的绿雾,“为了…把你…抢出来…也为了…烧掉…那个…把我…也变成怪物的…笼子…”
她停顿了许久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风箱般的嘶鸣。然后,她极其缓慢地、僵硬地转动脖颈,冰蓝色的瞳孔终于聚焦,深深地、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疲惫和毫不掩饰的脆弱,望进了江泉那双因极度震惊和痛苦而失去焦距的翠绿眼眸里。
“我…不后悔…屠城…”她的声音陡然清晰了一些,带着一种毁灭后的、玉石俱焚的坦荡,“但我…后悔…”
她的目光,如同实质般,缓缓扫过江泉脸颊上那三道爪痕,扫过她那只扭曲畸形的、沾满自己血肉的手,最终,牢牢地钉在了江泉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、左侧锁骨下方——那个荆棘环抱弯刀的烙印上。
“…那样…对你。” 她终于说出了口。声音很轻,却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。
“我不是…神明…江泉…”她的声音越来越低,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虚弱,冰蓝色的眼眸里,那片冻结的冰川彻底崩塌,露出底下从未有过的、赤裸的、带着血污的荒原,“我只是…和你一样…被过去…啃噬得…千疮百孔的…怪物…”
浓稠的毒瘴在两人之间无声翻滚,幽绿的光映照着两张同样布满泪痕、血污和绝望的脸。云舟肩头那个焦黑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,江泉锁骨的烙印在瘴气中隐隐作痛。她们一个是刽子手,一个是祭品;一个是施暴者,一个是幸存者;一个刚刚在剧痛中完成了最血腥的告解,一个在震惊中听到了信仰彻底崩塌的回响。
在这片隔绝了世界的、幽绿的绝境里,在彼此制造的创伤和流淌的血污中,所有的伪装、所有的神性、所有的扭曲契约,都被彻底撕碎。剩下的,只是两个在深渊底部互相凝视、浑身血污、疲惫不堪的怪物。她们背负着同样的罪孽(一个施加,一个承受),面对着同样的虚无。
云舟看着江泉,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狼狈不堪、脆弱赤裸模样的翠绿眼眸,最后的力气支撑着她,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桓了无数个日夜、此刻终于被剧痛和真相烧灼出口的问题,声音轻得像叹息,又重得像命运最后的判决:
“现在…你…还要…不要…我这个…怪物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