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1瘴气

云舟最后那句破碎的问话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最后一颗石子，余音在浓稠的毒瘴里震颤，然后被无声地吞噬。幽绿的雾气翻滚着，像巨大的、缓慢蠕动的胃袋，将两人紧紧包裹。世界只剩下彼此粗重痛苦的喘息，以及那无法愈合的伤口散发出的、混合着焦糊与腐败的死亡气息。

江泉僵在原地。翠绿的瞳孔失去了所有焦距，空洞地倒映着上方翻滚的、永不见天日的幽绿。云舟的话，每一个字都带着烧红的倒刺，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深处，将最后一点残存的、扭曲的信仰结构彻底搅碎、焚烧。

棉乡…父母…是她下令屠的。为了看…烟火？

圣城…尸山血海…是为了抢她出来？为了烧掉那个笼子？

后悔…那样对她？

问她…还要不要…她这个怪物？

荒谬！彻头彻尾的荒谬！像一场最恶毒、最疯狂的噩梦！恨意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岩浆，裹挟着被欺骗、被玩弄、被彻底摧毁的滔天愤怒，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！她应该扑上去！用牙齿撕开她的喉咙！用指甲抠出她的眼睛！用这具被她亲手打上烙印、扭曲成怪物的身体，和她同归于尽在这片肮脏的毒瘴里！

然而，身体却像被无形的冰锥钉死在原地。那只沾满云舟血肉的左手，掌心被冰苔冻伤的地方传来钻心的刺痛，提醒着她刚才那如同炼狱般的刮骨疗毒。她看着云舟肩头那个深可见骨、边缘焦黑的恐怖创口——那是她亲手制造的。看着云舟灰败的脸，看着她因剧痛和毒素侵蚀而微微抽搐的身体，看着她冰蓝色眼眸里那片彻底崩塌后、只剩下赤裸荒原的、近乎乞求的脆弱……

恨意在咆哮，身体却背叛了意志。一股更原始、更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她——如果她死了，这浓得化不开的毒瘴里，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。一个被世界彻底抛弃的、失去所有锚点的孤魂野鬼。这念头带来的灭顶孤独，比恨意更甚，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杀意。

“呃啊——！”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从江泉喉咙深处挤出。她猛地俯下身，不是扑向云舟，而是将额头狠狠撞向身下冰冷的冻土！一下！又一下！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瘴气中回荡，伴随着她破碎的、不成调的嘶喊：

“为什么…告诉我！为什么…不让我…恨你到死！” 泪水混合着额头的血污和冻土的冰渣，在她苍白的脸上肆意横流。她不是在质问云舟，更像是在质问这荒谬绝伦的命运，“怪物…我们都是…怪物…可为什么…为什么是我！为什么…是你！”

她抬起头，翠绿的眼眸里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，死死盯住云舟那张灰败的脸，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：“你毁了我…从里到外…烧成了灰！现在…你告诉我…你后悔？” 她发出一声扭曲的、近乎癫狂的惨笑，“你的后悔…有什么用？能让我爹娘活过来吗？能让我的手…变回去吗？能让这个…烙印消失吗？！” 她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，露出锁骨下那个荆棘环抱弯刀的烙印，在幽绿瘴气中狰狞起伏。

“不能！都不能！” 她嘶吼着，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，“你的后悔…只让我觉得…更恶心！更…可悲！” 她用那只畸形的手，指向云舟肩头那个自己亲手制造的伤口，指尖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抖动，“就像这个！剜掉了烂肉…留下了更大的窟窿！更痛！更丑！”

江泉的每一句控诉，都像无形的鞭子，狠狠抽打在云舟早已麻木的灵魂上。冰蓝色的眼眸里，那片荒原般的脆弱被更深重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解脱的绝望覆盖。她看着江泉因恨意而扭曲的脸，看着她眼中那焚烧一切的痛苦火焰，看着她锁骨上那个象征着绝对罪孽的烙印。一种奇异的平静，混杂着无边无际的疲惫，在她灰败的脸上弥漫开来。

“是…” 云舟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瘴气吞没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清晰，“都没用…窟窿…永远都在…”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，目光落在江泉那只指向她伤口的、畸形的手上，又缓缓移回到江泉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翠绿眼眸，“就像…你的手…你的烙印…”

她停顿了许久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败风箱的嘶鸣，仿佛在积蓄最后一丝力气。然后，她极其缓慢地、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，一点一点地，极其艰难地，朝着江泉的方向挪动。

不是去触碰，不是去安抚。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了两人之间冰冷的冻土上，距离江泉那只沾满血污冰屑的畸形手，只有寸许之遥。

“窟窿…填不平…” 她的声音更低了，如同耳语，冰蓝色的眼眸深深望进江泉燃烧的瞳孔深处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赤裸的坦诚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，“但…血…可以一起流…”

她的指尖，沾满了自己肩头的脓血和冰苔的幽蓝粉末，在冰冷的冻土上，极其缓慢地、颤抖着，画下了一道短促而扭曲的、暗红与幽蓝混杂的痕迹。

那不是命令，不是祈求。

那是一个契约。

一个建立在血污、创伤、罪孽与无边恨意之上的，扭曲的共生契约。

一个属于两个怪物的，在瘴气弥漫的坟墓里，向彼此展示最丑陋疮疤的、绝望的结盟仪式。

江泉的嘶吼戛然而止。她死死盯着冻土上那道暗红幽蓝的痕迹，又猛地抬头看向云舟。对方眼中那片荒原般的平静，像一盆冰水，瞬间浇熄了她心中狂燃的恨火，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和更深的茫然。一起…流血？

浓稠的毒瘴翻滚着，将两人彻底吞没。死寂重新降临，只剩下两颗破碎的心脏在绝望的共鸣中剧烈跳动。云舟画下的那道血痕，像一条连接深渊的荆棘锁链，一端拴着她肩头那个深可见骨的窟窿，另一端，拴着江泉锁骨下那个永不磨灭的烙印，以及她那只扭曲畸形的手。

没有原谅，没有救赎，只有两个在剧毒瘴气里互相确认了彼此“怪物”身份的流亡者，在血与痛的废墟上，用最沉默也最血腥的方式，缔结了继续一起走向地狱尽头的契约。前路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幽绿和刺骨的寒冷，但她们不再是施虐者与祭品，不再是神明与信徒，而是两个拖着残躯、背负着共同罪孽与创伤、注定要互相撕咬也互相依偎着沉沦的……共生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