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诗歌里被赞颂为顶天立地山一般的肩膀此刻撞开她,她踉跄着往旁边让开路,父亲的眼神恨不得要在她身上片下一块肉,关门声响亮得像一记耳光,他大抵又乘飞机越过大洋,去世界的某一个金碧辉煌角落,和穿着华丽的显贵们推杯换盏,将自己的摄影作品挂之高墙,趾高气昂地等待观众关于内涵的不休争论和吹捧。
留下他从未看得起的小女儿,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傻站着,静静地凝视着挂在客厅最显著地方的那张合照,照片上的男人搂着怀中貌美的女人,约莫三岁的小女孩站在中央,甜美而满足地笑着——这是她的姐姐幸子。
幸子,幸子,人如其名,幸福的孩子。
时安,时安,不重要的、随机的、不带期望的、可忽视的、没有意义的,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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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刚刚的单方面的争吵中被忽视的新闻节目此刻变得清晰:
龙套……艺术家幸子小姐的《冬》摄影集在柏林开展……
她定定地站在没有她的全家福前,突然好想流泪,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了这一切而难过,但她到底没有坚强到无坚不摧的地步。
在父亲眼里,她的眼泪是罪过、是狡辩。
她总在想做他理想中的完美的孩子,却永远无法追赶上幸子的身影。
比起讨厌父亲,她更讨厌幸子。
她好想用力砸碎电视屏幕、砸碎全家福、砸碎那张姣好的、漂亮的、完美的脸,好想尖叫,好想咒骂,好想逃离。
但她什么也没做,注视着电视里闪过的几张幸子的摄影作品,是她连做梦都渴望拍出的照片,对她来说难于登天的东西,对幸子不过轻而易举、唾手可得。
手机震动,她用衣袖擦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纵横在脸上的眼泪。
是黄子弘凡发来的信息:
黄子弘凡今天谢谢你陪我去医院
她不希望他如此客套疏离,不喜欢他在她面前的一举一动都像是高抬贵手,不喜欢她总控制不住地在他面前唯唯诺诺、结结巴巴,不喜欢欺骗了黄子弘凡的她自己。
不喜欢幸子不想成为时安,而时安却渴望变成幸子。
龙套好,那我们预祝幸子小姐的摄影展可以一切顺利……
男主持人播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,不过是陈述着客观事实,她却觉得比乌鸦啼鸣还要刺耳,抓起桌子上的电视遥控器,原本想按下关机键,却仿佛被莫名的力量控制着,举起遥控器,用力地、狠毒地砸向墙角,塑料破碎的声音爆炸般响在漆黑一片的客厅。
她跪在地上,一边哭,一边重新拼接着四散的零件。电池格的弹簧断掉,怎么也修不好。
或许是哭的太用力,她的手臂被难以名状的悲伤抽去了全部的肌肉、组织、神经和血液,被棉花一样无力的、无能的物质代替,发麻发胀地颤抖着。
胸腔传来骨骼破碎般的剧痛,她像从水里捞出来丢在陆地的金鱼,带着难以呼吸的痉挛,狼狈地躺在地上,苟延残喘在由眼泪蓄成的海里。
她恨幸子,更恨时安。
恨幸子是幸子,而她是时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