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月底,雁回山入夜得更快。
晚自习第二节下课,老魏抱着一叠红头文件闯进十四班,声音像粉笔折断:
“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初赛,市赛区名额下来了!我们学校给六个,年级前二十有资格报名,想搏自招的,今晚十点前到我办公室签字!”
话音落下,教室后排的灯管恰好闪了两下,像替谁心跳漏拍。
玖孚肆转着笔,指背一松,圆珠笔“哒”地落在季知时两周前捡给她的橡皮雁边上——雁尾已被削成钝圆,成了她握笔的支点。
她抬眼,黑板右上角的高考倒计时牌翻到了“952”,数字倒过来看,像“259”——她默念一遍,忽然想起实验报告上季知时写过的“9.806”,异常值,却被她强行保留。
玖孚肆把报名表对折,插进笔袋夹层,起身去老魏办公室。
走廊灯光明亮,她看见前方有个高且薄的背影——季知时,手里捏着同样的红头纸,却没进办公室,而是拐进楼梯间。
玖孚肆脚步慢了半拍,鬼使神差地跟过去。
楼梯间窗扇半开,山风灌进来,把季知时的衬衫后摆吹得猎猎作响,像一面白旗,又像一面帆。
他背对她,声音混在风鸣里:“要不要组一队?”
玖孚肆停在最后一级台阶,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,像一条不肯靠岸的缆绳。
“队?”
“初赛理论三人一组,进省队后算团体分。”他转身,掌心摊开,露出一张被折成窄条的报名表,“老魏说,自由组队,校内先内部选拔。”
玖孚肆没接,只问:“第三个人是谁?”
“暂时没有。”季知时抬眼,瞳孔里映着走廊感应灯,像两粒被水浸过的黑曜石,“或者,先我们两个人,也行。”
感应灯灭,只剩月光。
玖孚肆在黑暗里接过纸条,指尖碰到他掌纹,温度比山风低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灯再亮时,楼梯间已空,只剩窗框上挂着一片银杏叶,叶脉被月光透得发亮,像一条尚未书写的电路图。
竞赛选拔集训被安排在国庆假,地点:实验楼负一层闲置的奥赛教室。
那里原是校史标本室,搬空后留下整面墙的玻璃柜,柜里摆着上世纪的显微镜与风干雁骨,灯一开,惨白,像被时间漂过的底片。
第一天集训,老魏抱来一摞大学教材:《新概念物理》《难题集萃》《国培讲义》。
“每天两套卷,上午八点到晚上九点,午休一小时,自己滚去食堂。”
他抬眼扫视,目光在玖孚肆与季知时之间停半秒,像察觉什么,却最终没问。
集训队一共十二人,分四组。
玖孚肆、季知时、外加一个高二学长——沈雁回,名字与山同名,人却吊儿郎当,第一天就迟到二十分钟,手里拎着豆浆与韭菜馅饼,进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,馅饼飞出,正中柜中雁骨标本。
沈雁回咧嘴,冲两位学弟学妹抱拳:“别嫌弃,我负责搞笑,你们负责动脑,分工明确。”
玖孚肆把凳子往旁边挪十厘米,季知时递给她一张湿巾擦桌面油点,顺手也递一张给沈雁回。
沈雁回挑眉,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溜一圈,笑得像发现新大陆:“你俩,有点默契啊。”
玖孚肆没接话,把湿巾折成四方,低头翻《力学篇》最后一题:
“半径为R的光滑半球面顶点,放置质量m的小球,轻微扰动,求小球脱离球面的临界角θ。”
她拿笔在“脱离”二字上画圈,笔帽轻轻敲纸,哒,哒,哒。
季知时侧目,看见她草稿纸上的受力图,矢量箭头画得极细,像用尺量过,却在“mg cosθ”处停笔,留一个空缺。
他把自己的草稿推过去,指尖轻点:缺少法向力N=0的条件。
玖孚肆“嗯”了一声,把N=0补在箭头末端,笔锋利落,像给一把刀开刃。
沈雁回咬着豆浆吸管,含糊道:“哎,小朋友,这题我会,要不要学长的独门口诀?”
两人同时抬头,目光清冷,像两盏并排的路灯。
沈雁回举手投降:“好好好,我闭嘴。”
集训第三晚,暴雨。
山雨来得急,敲得地下教室通风窗哐当作响,灯管闪了两下,彻底罢工。
老魏举着手机手电冲进来:“备用发电机启动要二十分钟,今天先到这儿,各组把卷子带回去,明早交!”
人群一哄而散,只剩玖孚肆与季知时还坐在原位——桌上摊着同一套电磁学综合,最后一题空白。
沈雁回早没影,说他要去山顶看闪电,顺便给女朋友拍延时。
黑暗里,季知时打开手机背光,白光打在试卷上,像一小片冷月。
“用基尔霍夫?”他问。
“太麻烦,用诺顿等效。”她答。
笔尖在黑暗里沙沙,像两只松鼠在屋顶赛跑。
雨声渐密,手机电量告急,灯光开始发虚。
季知时把手机往玖孚肆那边倾了倾,光斑落在她睫毛上,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。
玖孚肆写字速度不减,却在某一步忽然停顿,笔尖洇出一个小黑点。
“这里,”她低声说,“若把互感系数M当成变量,整个方程组会多一个自由度,解不闭合。”
季知时“嗯”了一声,把手机放下,从口袋里摸出第二支笔——一支银色自动铅笔,笔夹上刻着一行小字:
259°
他把笔递给玖孚肆:“试试这支。”
玖孚肆借光看清那行字,微怔,随即接过,在草稿最顶端写下一个“259”,然后画箭头,把M设为常数,方程重新闭合。
雨声里,她听见自己心跳,像被谁调大了增益,咚,咚,咚,与窗外雨点同步。
二十分钟后,灯重新亮起,刺得两人同时眯眼。
试卷已写满,最后一行,他们的草稿纸交汇在一起,像两条原本平行的轨道,终于在一个雨夜,短暂重叠。
集训第十天,校内选拔。
赛制:3小时理论闭卷,前六名组校队,代表雁回高中赴市赛区。
考场设在图书馆四楼,窗外是整条雁回山脊,枫叶开始转红,像被谁点燃的导火线。
发卷前,老魏抱着密封袋,语气罕见地温和:“考完别对答案,回去睡觉,明天公布名单。”
玖孚肆坐在靠窗第二排,阳光透过玻璃,在她面前投下一小片菱形光斑,像一枚被切割的芯片。
季知时在她左后方,中间隔一条过道,笔袋放在桌角,拉链没拉,露出那片银杏叶——早在集训第三天,就被他夹进透明夹层,叶脉已干,边缘泛着金。
开考铃响,卷面一共七题,满分140。
第一题是力学综合,配图正是那道“小球脱离半球面”,只是半球被换成一个旋转抛物面,附加科里奥利力。
玖孚肆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弯,笔尖落下,写下的第一个条件仍是:N=0。
第三题,电磁感应,压轴。
题干给出一条无限长导轨,一柄质量可忽略的金属杆,在正弦磁场中滑动,要求推导杆中电流的瞬态解析式。
玖孚肆写到一半,忽然意识到:若把磁场相位提前90°,整个系统可化简为无阻尼简谐振荡——
而那个相位值,正是259°。
她握笔的手顿了半秒,侧头,目光穿过过道——
季知时恰好抬头,指尖转着那支银色自动铅笔,笔夹上的“259”在阳光里闪了一下,像一粒摩斯密码。
两人视线相撞,又同时收回,像两艘潜水艇在深海短暂对灯,然后各自沉入更深处。
次日清晨,红榜贴在仰山楼门口。
A4纸,宋体五号,12人名单按成绩排:
1.
玖孚肆 132分
2.
季知时 131分
3.
沈雁回 121分
……
榜前挤满人,却自动给前两名让出半米真空。
玖孚肆站在人群最外圈,双手插兜,像看一张与自己无关的告示。
季知时在她斜后方,手里拎着两盒牛奶,吸管戳破锡纸,发出“噗”一声轻响。
沈雁回从人群里挤出,一手搭一人肩膀:“走啊,功臣们,食堂新出草莓酸奶,学长请客!”
玖孚肆没动,目光落在榜单最下方空白处,那里用铅笔淡淡写了一行小字:
“259° = 360° – 101°”
字迹是季知时的,笔迹未干,像刚刚偷偷补上的旁白。
她侧身,让沈雁回的手自然滑落,然后朝台阶下走。
季知时把另一盒未拆的牛奶抛给她,吸管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,被她抬手接住,指尖稳稳捏住包装锯齿。
“下午四点,”她说,“老魏让去试队服。”
“嗯。”他答。
对话短得像一次呼吸,却足够把“我们”两个字,正式写进雁回山的秋。
午后四点,器材室。
校队服是深墨蓝,胸口绣一只抽象雁影,翅尖向上,像要冲破布料。
玖孚肆试的是S码,袖口仍长出一截,她低头咬掉橡皮筋,把袖沿卷到小臂,露出黑色运动手环。
季知时的是M码,刚好,肩线笔直,像给他量身定制的铠甲。
老魏抱着相机进来:“站好,拍宣传照。”
背景布是校徽墙,红底白字。
沈雁回居中,左手搭玖孚肆右肩,右手做兔耳比在自己头顶;
玖孚肆面无表情,往左挪半步,兔耳落空;
季知时站在她右侧,肩线与她相隔一拳,背脊笔直,像一棵沉默的白杨。
“靠近点!”老魏挥手,“你们三个是整体!”
玖孚肆没动,季知时却微微侧身,左肩与她轻碰,布料摩擦,发出极轻的“沙”声——
像那夜在连廊,作业本擦肩的复现。
相机快门咔嚓,闪光灯亮起瞬间,玖孚肆想起旋转抛物面上那个提前了259°的磁场相位——
原来所有公式,都指向此刻肩线相交的0.5秒。
夜自习前,图书馆天台。
市队名单刚上报,六天后赴赛区。
沈雁回溜去给女朋友打电话,天台只剩风与远处山灯。
玖孚肆趴在栏杆,看夜航的雁群掠过月亮,排成歪斜的人字。
季知时把背包放在脚边,拉开侧袋,取出一卷泛黄的图纸——
那是他手绘的“雁回山风玫瑰”,用等高线与磁偏角标出每一条气流方向。
“赛区在江边,”他说,“磁场干扰比山里小,但湿度高,实验题可能考露点。”
玖孚肆“嗯”一声,接过图纸,指尖触到右下角一行铅笔字:
“若临界角θ=259°,小球会重新落回半球吗?”
她抬眼,目光穿过图纸,与他相遇。
“不会。”她答,“除非——”
“除非给系统一个反向初速度。”他接话。
两人声音重叠,像两条波峰终于找到同频。
远处,雁群发出悠长鸣叫,月光把它们的影子投在屋顶,像一行游走的省略号。
玖孚肆把图纸折成更小的一方,放进校服口袋,贴近心口。
“走吧。”她说,“老魏还有一套模拟卷。”
“好。”他答。
天台门合拢瞬间,山风灌满他们刚离开的空白,像替谁提前预热,更大的风暴。
——第三话·终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