轻舟顺流南下，日夜兼程。
大部分时间，舟上是一片近乎凝滞的沉默。
谢云深于船头打坐调息，白衣在江风中拂动，姿态完美得如同雕塑，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。偶尔，他会取出舆图或几卷书册静静翻阅，眉宇间是惯常的沉静与专注。
沈惊澜则完全相反。他或倚或卧在船尾，那壶被嫌弃寡淡的酒到底还是被他喝完了，此刻正拿着自己的朱红酒葫芦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。目光时而掠过两岸飞逝的景色，时而落在谢云深背影上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琢磨。
他几次试图用言语挑衅，诸如“谢师兄，你这打坐的姿势是天机阁统一教的么？未免太刻板”、“整日看这些死物，不如看看这活色生香的江山”，得到的回应不是无视，便是谢云深抬眸淡淡一瞥，那眼神清冷无波，反倒让沈惊澜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稚童。
这感觉让他颇为不爽。
几日下来，两人唯一的交流仅限于必要的行程安排，由谢云深简洁告知下一处停靠点或联络方式，沈惊澜则用漫不经心的“嗯”、“哦”回应。
直到船只驶入江南地界，在一个名为“望江”的繁华码头靠岸。
“在此休整半日，补充物资。”谢云深收起舆图，率先起身，白衣在江南湿润的空气中依旧不染尘埃，“戌时前，于此地汇合。”
沈惊澜伸了个懒腰，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声，玄色劲装勾勒出精悍的腰线。“终于能脚踩实地了。”他咧嘴一笑，露出森白的牙齿，“谢师兄自便，我且去寻些‘有滋味’的东西。”
说完，不待谢云深回应，他已如同游鱼般汇入码头熙攘的人流，几个起落便不见了踪影。
谢云深看着他消失的方向，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但终究没有说什么，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，他需要去联络此地的天机阁暗桩，获取最新情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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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惊澜并未走远。他看似闲逛，实则目标明确。他没有去那些光鲜的酒楼茶肆，而是拐进了码头后方一片鱼龙混杂的街区。空气中弥漫着河水腥气、货物霉味以及廉价脂粉和汗液混合的复杂气息。
他走进一家招牌油腻、人声鼎沸的临河酒肆，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，将朱红酒葫芦往桌上一顿，扬声叫道：“伙计，打满！要最烈的‘火烧云’！”
他一口地道的北地口音，加上那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江湖气，立刻引来了几道目光。很快，一个机灵的伙计便提着酒坛过来，一边熟练地为他打酒，一边搭话：“客官面生得很，听口音，是北边来的？”
沈惊澜抛过去一小块碎银，顺势接话，语气带着刻意营造的粗豪与烦闷：“可不是嘛！跑船运货，风里来雨里去，赚点辛苦钱，还他娘的不顺心！”
伙计收了银子，笑容更热切了几分：“客官这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？”
“别提了！”沈惊澜猛灌了一口新打的烈酒，哈出一口灼热的气，“本来接了个稳当活儿，给北边抚远军送批料子，说好了在芜城交接，他娘的，到了地头找不到接头的人！白白耽误老子好些天工夫，这趟算是赔到姥姥家了！”
他看似醉醺醺地抱怨，眼神却锐利如鹰，紧紧盯着伙计的反应。
“抚远军？”伙计愣了一下，眼神有些闪烁，压低了些声音，“客官说的是……北境那边？”
“不然呢？”沈惊澜重重放下酒碗，发出“咚”的一声，“一个姓王的校尉，管军械调度的，说好了在芜城‘临河老仓’碰头，人影都没见着！害老子在那边转悠了好几天，屁都没找到！”
他故意将“抚远军”、“王校尉”、“军械调度”、“芜城”、“临河老仓”这些关键词清晰地说了出来，观察着周遭的动静。
果然，那伙计脸色微变，左右看了看，凑得更近，声音压得极低：“客官，您……您说的那个王校尉，是不是个子不高，左边眉毛上有道疤？”
沈惊澜心中猛地一凛！阁主密令中并未提及那失踪校尉的体貌特征！他面上却不动声色，依旧一副醉眼惺忪的模样，打了个酒嗝：“好像……是有这么回事？怎么，你见过？”
伙计脸上露出一丝惧意，连连摆手：“没有没有！小的哪能认识军爷！就是……就是前阵子，听说芜城那边出了点事，好像就是跟北边来的军爷有关，在‘临河老仓’那片……闹得挺邪乎，后来人就没了踪影……”
“邪乎？”沈惊澜眯起眼睛，身体前倾，带着一股压迫感，“怎么个邪乎法？妈的，耽误老子挣钱，总不能死得不明不白！”
伙计被他吓得一哆嗦，几乎是贴着耳朵说道：“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，就是听那边过来的船工喝多了提过一嘴，说那晚老仓那边阴风惨惨，好像有黑影子飘来飘去，还有……还有鬼火！第二天，人就没了，地上干干净净，连个脚印都没留下！官府查了几天，也没个说法，就不了了之了。客官，我看您这钱怕是追不回来了，还是赶紧走吧，那地方……不干净！”
黑影？鬼火？不留痕迹？
沈惊澜眼底寒光一闪。这手法，确实像玄冥教惯用的装神弄鬼、清除痕迹的风格。
“妈的，真他娘晦气！”他故作愤懑地骂了一句，又灌了一大口酒，摆摆手，“行了行了，你忙去吧。”
伙计如蒙大赦，赶紧溜了。
沈惊澜独自坐在角落，慢悠悠地喝着酒，心中的波澜却汹涌澎湃。
第一个线索！
芜城，临河老仓。
王姓校尉，眉上有疤。
玄冥教活动的痕迹。
虽然只是酒肆伙计的道听途说，但与他掌握的密令信息高度吻合。这绝非巧合。
阁主密令指向江南，而线索，果然就在这江南之地浮现。
他抬起眼，目光穿过酒肆喧嚣的人群，望向窗外浑浊的江面。
谢云深……此刻又在做什么？他是否，也通过天机阁的渠道，得到了类似的消息？
这看似被迫同行的“冤家”，在这迷雾重重的局中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？
沈惊澜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，烈酒如火，烧灼着他的喉咙，也点燃了他眼中更盛的野火。
无论前路如何，这芜城，他是去定了。
他站起身，丢下酒钱，玄色身影再次融入街道的人流，朝着与谢云深约定的汇合点走去。
真相，似乎就在那“不干净”的临河老仓，等待着他去揭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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