戌时将至,望江码头华灯初上,水面倒映着阑珊灯火,与白日的喧嚣是两种光景。
沈惊澜回到约定地点,远远便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立于岸边,依旧是那般清冷端方,仿佛连衣角的褶皱都未曾改变。他手中似乎多了一卷东西。
“谢师兄倒是准时。”沈惊澜走近,语气随意,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酒气,“可探听到什么有趣的消息?”
谢云深转过身,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,那清冷的眸子似乎能穿透他故作轻松的表象,看到他心底翻涌的波澜。他没有回答沈惊澜的问题,而是将手中那卷纸递了过去。
“天机阁江南暗桩,三日前汇总的卷宗摘要。”他声音平稳,“关于近期江南异常动向,以及……北境抚远军一名王姓校尉于芜城失踪案的零星记录。”
沈惊澜眉峰一挑,接过卷宗,指尖触及那微凉的纸张。他并未立刻打开,反而掂量了一下,似笑非笑地看着谢云深:“哦?效率不低。看来谢师兄这条‘康庄大道’,走得颇为顺畅。”
他话语中的讽刺意味明显,暗指谢云深依靠的是天机阁固有的、在他看来或许僵化的情报网络。
谢云深并未动怒,只是淡淡道:“既有可用之径,何必舍近求远。”
沈惊澜嗤笑一声,就着码头昏暗的光线,快速浏览起卷宗。上面的记录确实比酒肆伙计的道听途说要详尽许多,提到了王校尉(名威)于半月前抵达芜城公干,下榻于官驿,三日前夜间独自外出后未归,现场(卷宗标注为芜城东区临河一带旧仓房)勘查记录显示“无打斗痕迹,无财物丢失,疑似自行离去”,但因涉及边军军官,当地官府已上报,目前暂无进展。卷宗也提及近月江南几处偏远乡镇有牲畜莫名死亡、精气被吸干的传闻,疑与邪教活动有关,但未明确指向玄冥教。
记录客观、简洁,符合官面文章的风格,但也因此,显得隔靴搔痒,关键处语焉不详。
“自行离去?无打斗痕迹?”沈惊澜合上卷宗,随手抛回给谢云深,嘴角噙着一丝讥诮,“谢师兄信么?”
谢云深接过卷宗,妥善收起:“卷宗记录,只呈表象。真相需自行查证。”
“那谢师兄打算如何查证?”沈惊澜抱起双臂,好整以暇地问,“是去拜访芜城县令,亮出天机阁首席弟子的身份,让他调出完整案卷,再派几个衙役带我们去那‘干净’得诡异的现场重新看一遍?”
他模仿着官腔,语气里的不以为然几乎溢出来。
谢云深看着他,夜色中,他的眸光显得格外深邃:“你有何见解?”
“我的见解?”沈惊澜笑了,带着一种野性的自信,“我的见解就是,官面上的东西,十句里有九句是糊弄鬼的。真想闻着味儿,得去阴沟里、市井中,找那些见不得光的老鼠打听。”
他上前一步,逼近谢云深,压低了声音,带着烈酒与市井混杂的气息:“比如,我知道那王校尉左边眉毛上有一道疤。比如,那晚‘临河老仓’不止是‘无打斗痕迹’,而是阴风阵阵,鬼火缭绕,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!这些,你的卷宗上有写吗?”
谢云深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。沈惊澜提供的细节,确实远超卷宗记录,而且更具体,更……贴近某种黑暗的真相。他沉默着,没有立刻反驳。
“看来是没有。”沈惊澜满意地看到他细微的反应,后退半步,恢复了那副散漫姿态,“所以谢师兄,有时候,我那套你看不上的‘野路子’,或许比你这套规矩章法,更管用些。”
他这话带着明显的挑衅与炫耀。
谢云深静默片刻,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。他并未因沈惊澜的挑衅而失态,反而抬眼,目光清锐地看向他:“所以,你已决定前往芜城?从‘临河老仓’入手?”
“不然呢?”沈惊澜挑眉,“难道谢师兄有更好的去处?”
“没有。”谢云深回答得干脆,“便依你之言,前往芜城。”
这下轮到沈惊澜有些意外了。他本以为谢云深会坚持先通过官方渠道,或者至少提出一些“稳妥”的方案,没想到他竟如此轻易地采纳了自己的方向。
“不过,”谢云深话锋一转,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探查之法,需有章法。贸然闯入,易打草惊蛇,亦可能遗漏关键线索。抵达芜城后,需先勘察周边环境,了解人员往来,再择机潜入。”
他这是在用他的“规矩”和“章法”,来给沈惊澜的“野路子”套上缰绳。
沈惊澜盯着他看了半晌,忽然咧嘴一笑,露出雪白的牙齿:“成啊!只要不妨碍我找线索,谢师兄想怎么‘章法’都行。不过……”他拖长了语调,眼神狡黠,“若是你的‘章法’行不通,到时候,可得听我的。”
这算是达成了暂时的、充满张力的合作协议。
谢云深没有点头,也没有反对,只是转身,走向停靠在旁、已经重新准备好的船只。“今夜启程,明日清晨可抵芜城。”
沈惊澜看着他的背影,摸了摸下巴。这块寒玉,似乎也并非完全不懂变通。他倒是要看看,到了芜城,是谢云深的“卷宗之法”能拨云见日,还是他沈惊澜的“市井之道”更能直指核心。
他快走几步,跟上谢云深,一同踏上摇晃的甲板。
船只再次离岸,驶向夜色深处。
这一次,舟上的沉默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。不再是单纯的僵持与对立,而是掺杂了一丝各自盘算、相互试探的微妙气息。
一个依靠规矩与体系,一个信赖直觉与市井。
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行事风格,即将在芜城那个弥漫着诡异传言的“临河老仓”,发生第一次真正的碰撞。
江流无声,载着各怀心思的两人,奔向迷雾笼罩的前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