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的横店,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。日头毒辣,晒得仿古建筑群的青灰瓦当都泛起一层白光,知了声嘶力竭,更添烦躁。
《浮生尽》片场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子隔开了。棚内冷气开得足,光线也调得幽暗,只留几束精准的追光,打在正中那张铺着暗绿色丝绒的贵妃榻上。
盛秦就在那光里。
墨绿色暗纹旗袍紧贴着身体曲线,一路往下,在高开衩的边缘,戛然而止,留一片惊心动魄的白,是腿。她斜斜倚着,姿态慵懒得像只晒饱了太阳的猫,偏偏眉眼间又凝着化不开的冷。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,烟头明灭,她没抽,只任由那淡青色的烟雾一缕缕,慢悠悠地,朝着站在榻前的人飘去。
飘向他手里紧攥着的,已经捏得有些发皱的剧本。
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味,冷冽的,带着点攻击性,混杂着旧木器和道具灰尘的气息。
“徐振轩……”
她的声音也是懒的,带着点刚睡醒似的沙哑,尾音却勾着,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。名字从她唇齿间滚过一遍,无端端添了几分缱绻,尽管那调子里分明是审视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。
她抬起眼,真正地看向他。那双眼睛,瞳仁极黑,极亮,像浸在寒潭里的星子,此刻映着影影绰绰的棚内灯光,漾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。
“——你就是那个,暗恋我三年的徐影帝?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周围几个竖着耳朵的工作人员明显连呼吸都放轻了。角落里有人倒抽一口冷气,又赶紧捂住嘴。
徐振轩僵在那里。
他穿着戏里的长衫,料子很好,是沉稳的深灰色,衬得他身形修长,气质清隽。可此刻,这身雅致的长衫也掩不住他的无措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带着她气息的烟圈拂过他的脸颊,掠过他手中的剧本纸张,带来一阵微痒的、灼人的触感。
然后,那股热意不受控制地,轰然涌向耳根。
他自己毫无所觉。
但片场正中央那台高精度监控器的屏幕上,导演刚切过去的特写镜头里,他那只在幽暗光线下依然迅速漫上绯红、直至红得滴血般的耳朵,被放大得清清楚楚,无所遁形。
导演盯着屏幕,没喊卡,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,像是想笑,又强忍住了。
全娱乐圈都知道盛秦是谁。盛家的千金,真正的金枝玉叶,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,偏偏性子野得像风,抓不住,留不下。名利场是她的游乐场,男男女女不过是她闲暇时逗弄的玩意儿,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。她是天上最烈最艳的那团火,看得见,摸不着,谁凑近了,都得做好被灼伤的准备。
偏偏,徐振轩这块娱乐圈里出了名的“冰”,三年前在一个电影节后台,惊鸿一瞥,就悄无声息地栽了进去。这事儿瞒得过大众,却瞒不过圈内那些嗅觉敏锐的人。
此刻,这团火,正明晃晃地烧到他眼前。
徐振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试图说点什么,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紧。他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,视线落在她旗袍领口那枚精致的翡翠盘扣上,声音比平时低哑了几分:“盛小姐,剧本……第三页,我们对一下词?”
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,拉回安全的、工作的范畴。
盛秦轻轻“呵”了一声,极轻,像一片雪花落在湖面。她没动,依旧维持着那个足以入画的慵懒姿势,目光却从他微红的耳垂,慢条斯理地滑到他紧抿的唇线,再对上他试图掩饰慌乱的眼睛。
“词儿有什么好对的?”她指尖的烟灰轻轻一弹,落入旁边小几上的水晶烟灰缸里,“我比较好奇……徐影帝看过我那么多资料,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?”
徐振轩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确实看过,关于她的所有访谈、报道,甚至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,他都下意识地收集、记住。他知道她喜欢刺激,讨厌束缚,讨厌……
他还没来得及开口,盛秦已经自顾自说了下去,声音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:“我最讨厌的,就是别人在我面前演戏。”
她往前倾了倾身子,那股冷冽的香气更浓了些,几乎将他笼罩。距离近得他能数清她卷翘的睫毛。
“特别是,”她红唇微勾,吐出最后几个字,“演技不好的。”
徐振轩的指尖猛地掐进了剧本的纸张里,指节泛白。他被钉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棚顶的冷气嘶嘶地送着凉风,他却觉得背心有一层细密的汗渗了出来。
“Cut!”
导演的声音终于响起,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意犹未尽的复杂情绪。
这一声像是解除了定身咒,徐振轩几乎是立刻向后退了一小步,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近距离。周围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,工作人员开始低声交谈,收拾器械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盛秦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,姿态优雅地将烟头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,然后才慢悠悠地从贵妃榻上站起身。旗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晃动,那片雪白若隐若现。
她没再看徐振轩,径直朝着休息室的方向走去,高跟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,发出清脆又笃定的“哒、哒”声,渐行渐远。
徐振轩仍站在原地,手里那本剧本几乎被他捏变形。耳根处的滚烫尚未完全消退,棚内冰冷的空气拂过,带来一阵战栗。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,棚内幽暗的光线在那里切割出明暗的交界,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入口。
监视器屏幕已经暗了下去,不再反射他方才的窘迫。
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心脏在胸腔里,正失序地、沉重地,一下下撞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