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如血,将百村零星的炊烟浸染成一片哀戚的橙红。
当主角团踏着山路的最后一道拐角步入这片谷地时,一股无形的压抑感便如湿冷的蛛网,迎面粘附而来。
青石板路泛着幽光,罕见人迹。几家院门虚掩着,如同不敢完全睁开的眼睛,窥视着外来者。
巷子深处,孩童的啼哭乍起,又被妇人仓促而低沉的呢喃迅速压下,仿佛连声音都是一种禁忌。整个村落,静得只剩下风声穿过枯枝的呜咽。
“天色已晚,需寻一处借宿。”
顾若彤抬手,将被山风吹乱的发丝别至耳后,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剑客的利落。
她的目光扫过村口那两盏褪色破旧的红灯笼,腰间赤焰剑在鞘中发出几不可闻的轻颤——她在感知,感知那弥漫在空气中,若有若无,却纠缠不散的怨念。
唐小白微微颔首,浅紫色修行服下摆沾染了跋涉的尘土。
她手握苏慕言所赠的青岚剑,指尖五行灵气如触须般悄然延伸,探查四周。
未有寻常邪祟的污浊瘴气,反馈回来的,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“空”——这片土地的生机,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悄然吸食,比寻常村落稀薄了何止数分。
“姐姐,你们看!”江月莹总是最先打破沉寂的那个。
她蹦跳着指向村西一间低矮的土坯房,指尖环绕的银蝶似乎受到某种牵引,不安地振翅欲飞。
话音未落,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被猛地推开,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姑娘跌撞而出,怀中死死抱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,如同抱着最后一根浮木。
她眼眶红肿,面容憔悴,正是阿桃。
“阿青……你到底在哪儿啊……”她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,只在门前那棵虬枝盘错的老槐树下徒劳地转着圈,嘶哑的呼唤一声声撕裂着黄昏的寂静。
江月莹心生恻隐,刚要上前,却被韩凌雪轻轻拉住。
医者的敏锐让韩凌雪注意到阿桃脖颈上那道尚未结痂的抓痕,以及裙摆处干涸的草屑与泥污——这个姑娘,已在崩溃的边缘徘徊了太久。
“姑娘,你还好吗?”韩凌雪放缓脚步,声音温和如春日溪流,将随身水囊递过去。
这声呼唤仿佛终于击穿了阿桃封闭的世界。
她茫然抬头,看到唐小白四人陌生的面孔,紧绷的弦瞬间崩断,整个人瘫软下去,蹲在地上失声痛哭。
断断续续的哭诉中,一个关于爱与抗争、迫害与死亡的故事缓缓铺开。
阿桃与阿青,同年同村,生命如藤蔓交织十七载。童年的玩伴,成长为彼此心之所向。
她们曾对着星空许诺,要一同离开这封闭的百村,去寻一处能容纳她们微小幸福的地方。
然而,村中长老视这份情感为“违背伦常、伤风败俗”的毒草。
就在上周,他们将阿青强绑至后山悬崖,威逼利诱,要她断绝与阿桃的往来。
“阿青她……她宁死也不肯……”阿桃的声音破碎,字字泣血,“他们推了她……我听见她喊我的名字……等我挣脱出去,跑到崖边……只剩下这个了……”
她将脸深深埋进那件青布衫,那里早已没有了阿青的温度,只余下山风带来的刺骨冰凉。
江月莹早已红了眼眶,用力扯着唐小白的袖子:
“姐姐,我们帮帮她吧!万一……万一阿青还在等呢?”
唐小白望向顾若彤与韩凌雪,无需言语,三人眼中俱是沉重与不忍。
顾若彤蹲下身,这个素来刚强的女子,此刻放柔了声音,手轻轻按在阿桃颤抖的肩上:
“别怕,明天,我们陪你上山。一定……会找到答案。”
次日拂晓,晨雾未散,五人便背负行装,跟着阿桃踏入后山。
山路险峻,碎石荆棘遍布。阿桃执拗地走在最前,手中紧攥青布衫,每一步都踏着无尽的期盼与恐惧。
她不时停下,用尽力气呼喊阿青的名字,声音在山谷间空洞地回荡,应答她的,只有更显寂寥的风声。
日头渐高,在悬崖下方一片乱石嶙峋的荒芜之地,一点微弱的反光吸引了众人的目光。
那是半截扭曲变形的银簪,簪头依稀可辨一个刻上去的“青”字——是阿桃去年送给阿青的生辰礼,如今却以这种惨烈的方式,印证了最坏的猜想。
“阿青……”阿桃颤抖着,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银簪,身体一软便要向石堆扑去。
骤然间,旁边树林中呼喝声起,几名手持棍棒的村民冲出,为首者,正是那日将阿青推下悬崖的长老,面色狰狞如恶鬼。
“好个不知廉耻的丫头!竟还敢带外乡人来此寻衅!”他厉声喝道,“今日便将你们一并拿下,叫你们知晓,违背百村规矩的下场!”
村民蜂拥而上,顾若彤眼神一凛,赤焰剑瞬间出鞘,灼热剑气横扫,逼退来人。
唐小白青岚剑亦横于身前,五行灵气流转,蓄势待发。
混乱中,一村民悄无声息绕至阿桃身后,眼中凶光一闪,高举木棍狠狠砸下!
电光石火间,一道淡青色的虚影倏然掠过,那村民脚下如同被什么东西巧妙一绊,惊呼着重重摔倒在地,木棍脱手飞出。
全场皆惊。
阿桃似有所感,猛地回头,目光死死锁定那道逐渐凝实的虚影——正是阿青!
她穿着离去那日的衣裳,周身笼罩着柔和而哀伤的光晕,眼神温柔地凝望着阿桃,嘴唇微动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原来,死亡并非真正的别离。
阿青的魂魄因执念与牵挂,始终未曾离去,如影随形,默默守护着痛不欲生的阿桃,只是生者过于沉溺于悲痛,才未能感知这咫尺天涯的相伴。
村民们见状,吓得魂飞魄散,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,口中不住喊着“有鬼”。
“是你……一直……都是你……”
阿桃伸出颤抖的手,想要抚摸那朝思暮想的面容,指尖却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一片冰凉的虚无。
她终于支撑不住,抱着那件青布衫和半截银簪,坐在冰冷的石头上,哭了整整一个下午。哭声由撕心裂肺,渐至嘶哑无声,直到夕阳将整片山谷浸染成凄艳的血色,才渐渐止息。
返回百村时,夜幕已深。
阿桃没有回自己的土坯房,而是径直走向村中的铁匠铺,借了一把最锋利的柴刀。
回到屋内,油灯如豆,映照着她苍白而平静的脸,只有柴刀划过磨刀石的“沙沙”声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、刺耳。
唐小白四人静立门外,无人上前劝阻。
他们都明白,那份蚀骨的痛苦与滔天的恨意,早已将阿桃的生命侵蚀殆尽。
复仇,是她为自己和阿青,所能做的唯一也是最后的祭奠。
深夜,长老院方向传来几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,旋即一切重归死寂,仿佛那声音从未存在过。
唐小白与顾若彤默契地将江月莹与韩凌雪护在身后。
江月莹吓得紧闭双眼,死死攥住韩凌雪的衣角。韩凌雪轻拍她的背脊,无声安抚。
顾若彤则偏过头,紧抿着唇,不忍去看那即将到来的景象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阿桃从黑暗中走出,脸上溅着斑驳的血点,手中的柴刀刃口,鲜血正一滴滴坠落,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朵暗色的花。
她的眼神空洞,失去了所有光彩,唯有紧握着那件青布衫的手,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。
翌日清晨,阿桃将唐小白四人唤至房中。她捧出一个木盒,里面整齐叠放着阿青的青布衫、那半截银簪,以及一支她自己常用的、样式朴素的梅花木簪。
“谢谢你们……陪我找到阿青……”
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风,带着一种燃烧殆尽后的疲惫,“我要去找她了。麻烦你们……将我们合葬在后山悬崖边。那里……能看到日出,阿青她,最喜欢看日出了。”
唐小白沉默地接过木盒,那小小的盒子重若千钧,压得她喉头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阿桃笑了笑,那笑容纯净而解脱。
她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,拔开塞子,将其中液体一饮而尽。
药力发作得极快,她缓缓闭上双眼,面容安详。就在她生命消逝的刹那,众人仿佛看见,一道淡青色的虚影自她身边温柔升起,轻轻握住了她的手。
两道身影相依相偎,向着后山日出的方向飘然远去,最终融入了天际初现的晨光。
后来,唐小白四人依照阿桃遗愿,将她们合葬于后山悬崖之畔,立了一块无字的青石墓碑。
或许,她们的故事已无需任何文字铭刻。
离开百村那日,江月莹回头,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孤寂的坟茔,轻声道:
“她们终于……再也不会分开了。”
山谷的风悠然吹过,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清香,仿佛是阿青与阿桃,在向这曾辜负她们的人间,作最后的、温柔的告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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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以下为阿桃第一人称内心独白,以回忆形式呈现)
我叫阿桃。
我和阿青的缘分,是从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开始的。那年我们都才五岁,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,怯生生地站在树影里,手里攥着一朵刚摘的野菊花。
看见我,她眼睛弯了起来,把花递给我,说:“这个给你,很好看。”
从那一天起,我们就成了彼此世界里最亮的光。我们一起在村边的小河里摸鱼,水花溅湿了衣裳,笑声能传出好远。
一起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放风筝,线断了,就追着风筝跑,好像能一直跑到天边夜里。
我们偷偷爬上屋顶,并排躺着数星星,她总说,等我们长大了,就离开百村,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,盖一间小小的房子,然后在院子里,种满我喜欢的梅花。
十七岁那年的春天,槐花盛开,香得醉人。她就在那棵承载了我们无数回忆的老槐树下,红着脸,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地对我说:“阿桃,我喜欢你。不是……不是对朋友的那种喜欢。”
我的心跳得像要蹦出来,又羞又喜,一把抱住她,在她耳边说:“我也是。”
我们开始偷偷地攒钱,一枚铜板一枚铜板地积攒,幻想着秋天的时候,就能带着我们微薄的行李和满心的希望,远走高飞。
可百村的墙,太高太厚了。
长老们发现了我们的秘密。他们说我们是“怪物”,是“伤风败俗”,是会给村子带来灾祸的不祥之人。他们逼我们分开。
阿青那么倔强,她怎么会答应?
他们把她绑到后山悬崖边的时候,我被死死锁在屋里。
我听见她在外面喊我的名字,声音那么绝望,我用尽了力气撞门,指甲抠出了血,却怎么也出不去……等我终于挣脱,疯了一样跑到崖边,只剩下这件她常穿的青布衫,孤零零地躺在地上,像她最后无声的告别。
崖下面,是深不见底、吞噬了一切的山谷。
我找了她好多天,山里每一块石头我都摸过,我总觉得她还在,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。
直到……直到我看见她的魂魄,我才明白,她真的从未离开。
她一直在我身边,看着我痛苦,看着我疯狂,却连一个拥抱都无法给我。
我们之间,隔着一道看不见、跨不过的鸿沟,叫做生死。
杀人的时候……我的手很稳,心里没有一点害怕。
因为我知道,阿青在看着我。
她在看着我,为我们被践踏的尊严,为我们被摧毁的未来,讨回这笔血债。
现在,我终于要去找她了。
这次,过了奈何桥,饮了孟婆汤,我们也绝不会再分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