檐角雨线犹断未断,像谁遗落的半幅珠帘,被风一抖,便斜斜地扫进铺里,落在成毅的手背。他手腕一翻,铜勺轻颤,浮沫被撇进案边粗陶碗,溅起极轻一声“嗒”,像更漏将尽的更点。
李莲花仍坐在柜台后,指尖却不再拨莲子算盘。那串晒干的小莲子被他一粒粒捻起,又放回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轻响,像给某段无声的旧曲打拍子。
他抬眼,目光穿过雨幕,落在那盏青纱灯笼上——灯面绘的白莲又剥落半瓣,剩下一抹残影,像被谁用指尖抹淡的胭脂。
“火小了。”成毅低声道,嗓音被蒸汽熏得微哑。
他弯腰,从灶膛旁捡起一根干松枝,枝皮还沾着去年冬雪,如今却噼啪炸开,迸出松脂的清香。火苗舔上锅底,映得他半边脸发红,半边仍浸在灯影里,像被岁月劈开的两半——一半是当年东海船头抱锅不放的少年,一半是此刻守锅等人归的掌柜。
李莲花“嗯”了一声,起身,衣摆扫过柜台角,带落一粒莲子,滚到青铜面具人脚边。
那人俯身拾起,指腹摩挲莲皮上的细纹,眉心旧疤被灯火映得发红,像一柄倒插的小剑又往肉里进了半寸。
“还留着?”他问,声音透过面具裂缝,带着铜器特有的冷涩,却仍听得出一丝颤。
“留着。”李莲花答,目光落在对方左腕——袖口褪至肘间,露出一圈旧绳结,绳色褪成淡褐,却仍牢牢系着,像一段不肯腐烂的往事。
“当年你割断缆绳,把我推下船,”李莲花声音极轻,像怕惊动锅里的汤,“绳结却留在我掌心。我原想扔了,后来想想,扔了,就再也找不到你了。”
青铜面具人——或者说,李莲花的兄长李莲青——指尖一紧,那粒莲子便碎成两半,露出里面微苦的莲心。
“我欠你一碗汤。”李莲青道,嗓音低哑,像被海风磨钝的贝壳,“欠了七年。”
成毅忽然开口,铜勺在锅沿敲出“叮”一声脆响:“汤里缺最后一味。”
他转身,从壁橱最上层取下一只乌木匣。匣盖掀开,里头躺着半朵枯莲,花瓣薄如蝉翼,却仍带淡香。
“那年台风眼,你哥把整朵莲扔进锅,说莲心最苦,能压住滔天浪味。”成毅抬眼,目光穿过蒸汽,与李莲青对视,“只剩这半朵,我留了七年,等你回来。”
李莲青喉结滚动,却未伸手。
李莲花先一步接过枯莲,指尖一捻,花瓣碎成金粉,簌簌落进汤里。汤面立刻旋出一道极细的涡,像东海深处暗涌的漩涡,把七年光阴一口吞尽。
“尝尝。”李莲花舀一勺,递到兄长唇边,手腕稳得没有一丝抖,仿佛当年在十丈浪里抱锅不倾。
李莲青就着他手喝下,面具裂缝里溢出极轻一声叹息,像铜器终于裂开最后一道缝,露出里头滚烫的血肉。
“苦。”他道,却笑了,笑意穿过裂缝,落在灯光里,像一尾鱼跃出水面,溅起一点凉,一点暖,一点……归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