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宁县主的册封如同在平静(至少表面如此)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,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。
宋家第一时间递了帖子,言辞恳切,希望能拜见县主。宋听禾只看了一眼,便让常嬷嬷原帖退回,未作任何回应。如今的她,已无需再顾忌宋家分毫。
宫中贵妃那边也送来了贺礼,一套赤金镶宝石头面,华丽异常,却透着股刻意的拉拢。宋听禾只按制回了一份不卑不亢的谢礼,并未有更多表示。
她搬入了更为宽敞雅致的拂云苑,谢凛拨了不少得力的人手过来,连同之前那队暗卫,也明确划归她直接统辖。那盆石斛被她精心养护在书房窗台,翠绿欲滴。
成为县主后的生活,似乎与以往并无太大不同。她依旧每日研读医书,打理药圃,只是如今她能调动的资源更多,甚至可以名正言顺地召见太医署的医官讨论疑难病例。谢凛偶尔会来拂云苑用膳,或是夜里处理完公务,会过来坐坐,有时只是沉默地喝一盏她亲手泡的、根据他体质调配的药茶,有时则会问及她对一些朝中无关痛痒之事的看法。
她渐渐发现,谢凛并非全然冰冷。他只是习惯了将一切情绪深埋。在他面前,她依旧谨慎,却不再恐惧。她开始学着在他允许的范围内,表达自己的想法。
这日,她翻阅地方呈报的医案,看到某地因春夏之交,雨水过多,导致湿邪泛滥,时有小范围疫病发生,虽未酿成大祸,却也使得百姓困苦。她想起自己整理的那张京城防疫图,心中一动。
晚膳时,谢凛过来,她便顺势提起:“王爷,近日翻阅地方医案,见南方多地因湿邪致病者众。听禾想着,能否将之前整理的防疫之法,结合各地情况,编纂一册《时疫防治概要》,分发各州县,虽不能根治,或可提醒地方官吏早做防范,减少百姓疾苦?”
谢凛执箸的手顿了顿,抬眸看她:“你想做这件事?”
宋听禾点头,眼神清亮:“听禾蒙王爷恩典,忝居县主之位,享民脂民膏,总该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。编纂医册,正合听禾所长。”
谢凛看着她眼中那簇认真而柔和的光芒,沉默片刻,道:“准了。需要什么人、什么典籍,直接与常嬷嬷说,或去府库调取。”
“谢王爷。”宋听禾唇角微扬,露出一抹真切的笑意。
这笑容如同破开阴云的微光,虽浅淡,却瞬间点亮了她沉静的面容。谢凛凝视着她,眸色深了些许,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。
有了谢凛的首肯,编纂医册的事情进展顺利。她召集了几名精通此道的太医和民间郎中,结合王府藏书和各地上报的病例,开始系统地整理。她并非只是挂名,而是亲自参与讨论、校对,常常忙碌到深夜。
这期间,朝中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人事变动,与太尉勾结的几名官员或被罢黜,或调任闲职,势力被进一步削弱。谢凛的权柄,在经历了一场未公开的叛乱风波后,愈发稳固。
这晚,谢凛来到拂云苑时,已近亥时。宋听禾还在书房核对一卷刚送来的地方药志,烛火映着她专注的侧脸。
听到脚步声,她抬起头,见是他,有些意外:“王爷今日怎么得空?”
谢凛走到书案前,目光扫过摊满桌案的书籍和稿纸,最后落在一张她刚绘制的、标注了不同地区常见草药分布的地图上。“进展如何?”
“已初步整理出南方湿热、北方风寒等几种常见时疫的防治方略,正在核实药材的通用性与替代性。”宋听禾答道,顺手将一杯温热的、加了宁神药材的茶水递给他。
谢凛接过,并未喝,只是握在手中,指尖感受着瓷杯的温度。“你倒是对此道上心。”
“人命关天,不敢懈怠。”宋听禾语气郑重。她顿了顿,看向他,“更何况,百姓安,则天下安。王爷夙兴夜寐,不也是为了江山稳固,百姓安居么?”
这话说得大胆,近乎揣测圣意(或者说,摄政王之意)。说完,她自己都有些忐忑,垂下了眼眸。
谢凛却并未动怒,只是看着她低垂的、微微颤动的睫毛,良久,才低低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将茶杯放下,忽然道:“三日后,随本王去一趟京畿大营。”
宋听禾愕然抬头。京畿大营?那是军营重地,她一个女子,去那里做什么?
“军中亦有疫病困扰,尤其夏日将至,疠气易生。你既编纂医册,不妨亲去看看实际情况。”谢凛语气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。
宋听禾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。他是在给她机会,让她将所学落到实处,也是在进一步将她推向台前,让她积累声望,或者说……积累属于“永宁县主”的资本。
“是,听禾明白。”她压下心中的波澜,恭敬应下。
三日后,摄政王仪仗出城,前往京畿大营。这一次,宋听禾不再是躲在马车里的隐形人,而是与他并骑而行。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,外罩县主品级的斗篷,面容沉静,姿态从容。
京畿大营的将士们早已列队相迎。当他们看到摄政王身侧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时,眼中皆流露出惊讶与好奇。这位新晋的永宁县主,他们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,知道她在王府遇袭时表现镇定,却没想到王爷会亲自带她来到军营。
谢凛并未多言,直接带着宋听禾巡视了营房、灶间、马厩等地,重点查看了卫生状况和军医配备。宋听禾看得仔细,不时询问军医一些细节,比如士兵常见的伤病、药材储备情况、污物如何处理等等。她问得专业,态度谦和,很快便让原本有些紧张的军医放松下来,一一作答。
巡视到伤兵营时,宋听禾更是亲自为几名伤势较重的兵士诊脉,查看伤口,并根据自己所学,调整了其中一人的用药方案,手法熟练,言辞恳切,引得周围兵士纷纷侧目,眼中少了最初的审视,多了几分信服。
谢凛始终跟在她身侧,沉默地看着她与军医、兵士从容对答,看着她蹲下身仔细检查士兵伤口时那专注而柔和的神情。阳光洒在她身上,为她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,与她耳垂上那对莹白的玉坠交相辉映。
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也有人曾这般不顾身份,深入行伍,关切民生……只是那人,最终……
他眸色微暗,将那一闪而逝的复杂情绪压下。
离开大营前,宋听禾将自己初步整理的一些夏日防暑、防治痢疾等常见病的简易方子留给了军医,并承诺待《时疫防治概要》编纂完成后,会第一时间送予军营参考。
回程的路上,两人依旧并骑。
“感觉如何?”谢凛问道。
宋听禾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和近处整齐的田垄,轻声道:“纸上得来终觉浅,绝知此事要躬行。军营一行,让听禾获益良多。”她顿了顿,转头看向他,目光清澈而坚定,“也更明白了王爷让听禾编纂医册的深意。”
谢勒住马缰,侧眸看她:“哦?”
“医者,治病救人;政者,安邦定国。其根本,皆系于‘人’。”宋听禾缓缓道,“让百姓免受疾病之苦,亦是稳固江山之基。王爷允听禾做这些,并非纵容,而是……另一种形式的治国。”
她这番话,已是极大胆的僭越。但她知道,在他面前,藏拙或许安全,却永远无法真正立足。
谢凛深深地看着她,眼底风云涌动,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。
他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
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,交织在一起,投射在官道之上。
“回府。”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,率先策马前行。
宋听禾跟在他身后,看着前方那道玄色挺拔的背影,心中一片澄明。
她知道,自己今日又向前迈出了一步。
永宁县主,不再只是一个虚名。
而她与身边这个男人之间,那根无形的纽带,也愈发坚韧复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