剧院厚重的丝绒幕布刚刚落下,最后一点如雷的掌声也被隔绝在外,空气里还悬浮着金粉、汗水与陈旧木料混合的闷热气味。后台通往前台的狭窄甬道昏暗,只有几盏工作灯在墙壁上投下昏黄的光晕。
陈伶走得很急,带着刚结束一场盛大演出后的虚脱与惯性的亢奋。繁复戏服的外袍还披在肩上,织金绣银的线脚在昏暗光线下偶尔一闪,像濒死蝴蝶的鳞粉。他需要尽快回到那间专属的、拥挤而安全的化妆室,卸下油彩,卸下“角色”,重新呼吸属于陈伶自己的、稀薄而真实的空气。
就在他伸手去推那扇熟悉的、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时,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从侧后方猛地攫住了他!
天旋地转。
后背重重撞在门板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震落了门框上方积攒的一点灰尘。光线被完全遮挡,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将他彻底笼罩。熟悉的、带着雪松与烟草尾调的侵略性气息,不由分说地灌满了他的鼻腔。
简长生。
他甚至不用看清来人的脸。
“每次演出结束,” 低沉的、带着一丝玩味笑意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,气流搔刮着敏感的皮肤,“你卸下这身油彩和光环,疲惫又真实的样子,比台上那个被千万人仰望的‘神明’,更让我着迷。”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了起来,指尖带着刚从外面进来的微凉,极其轻佻地、缓慢地抚过他的颈侧,最终停留在微微滚动的喉结上。那触碰带着评估与占有的意味,像在把玩一件刚得手的珍宝。
陈伶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,但快得几乎无法捕捉。他没有挣扎,甚至没有去看简长生的脸,只是将目光投向门板旁边那面镶嵌在斑驳墙壁上的旧化妆镜。镜面有些水银剥落,映照出他们两人此刻纠缠的身影,扭曲,模糊,却又无比清晰。
他被简长生结实的手臂困在门板与胸膛之间,像个落入陷阱的猎物。而简长生微微低着头,嘴唇几乎贴上他的鬓角,姿态是全然掌控的。
“你只是不甘心永远坐在台下当个观众,简长生。” 陈伶开口,声音因为刚才的撞击和颈间的压力而略显低哑,却异样地冷静,像结冰的湖面。
镜子里,简长生笑了,牙齿洁白,带着食肉动物的精准与危险。“观众?不。” 他的手指在陈伶的喉结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,感受到那下方生命搏动的节奏,“我想要的,一直是共演者。无论在舞台之上……”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,湿热的气息拂过陈伶的耳廓,“……还是,床笫之间。”
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是陈伶化妆室的门锁被他用背脊顶开。简长生几乎是将他抱着、推搡着,弄进了房间,随即反脚踢上了门。
化妆室里光线要明亮许多,但也杂乱。各式各样的戏服像绚烂的幽灵挂在衣架上,头冠、珠钗、道具在桌上堆叠出小山,空气中弥漫着油彩、脂粉和一种陈伶惯用的、极淡的冷冽香水味。正对门的,是一面巨大的、环绕着明亮灯泡的化妆镜,镜前堆满了瓶瓶罐罐。
简长生将陈伶牢牢抵在化妆镜前,冰冷的镜面贴上他裸露的后颈,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。他的目光贪婪地逡巡着镜中映出的人影——陈伶脸上还未完全卸干净的油彩,眼角残留的一抹绯红,以及那双即使在此时,也依旧清亮、沉静,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眼睛。
“看,” 简长生对着镜中的陈伶低语,像魔鬼的引诱,“我们看起来多般配。强势的,与被迫屈从的……这张力,比任何你排演过的戏剧都精彩,不是吗?”
陈伶没有回答,只是从镜子里回视着他,那眼神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表演。
这无声的抗拒,或者说彻底的漠视,彻底点燃了简长生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。某种暗火在他瞳孔深处烧了起来,混合着势在必得的疯狂与被轻视的愠怒。
“说话!” 他低吼一声,猛地伸手,攥住了陈伶戏服的前襟。那件做工精致、绣满繁复纹样的外袍,在一声清晰的、令人心悸的裂帛声中,被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口子!丝线崩断,布料裂开,露出了底下白色的、单薄的中衣,以及一小片因为突如其来的空气和视线而微微绷紧的锁骨肌肤。
就在这一刹那——
一个冰冷、坚硬、带着死亡气息的物件,精准而迅速地抵上了简长生的腹部。那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,清晰地传递过来,不容错辨。
是枪口。
简长生的动作骤然停顿。他低头,看到陈伶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小巧却致命的手枪,枪管正稳稳地顶在他身上。
化妆室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交织的、并不平稳的呼吸声。
然后,陈伶轻轻地笑了。那笑声很轻,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调侃,在寂静的房间里漾开,敲打着简长生的耳膜。
“导演还没喊‘开拍’呢,简老板。” 陈伶抬眼,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男人瞬间晦暗不明的脸色,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晚的宵夜,“你这随意给自己加戏的毛病,什么时候才能改改?”
被枪指着,简长生脸上最初的错愕只持续了不到半秒。随即,一种更深的、近乎扭曲的兴奋和狂热,取代了之前的怒意。他非但没有后退,反而迎着枪口,更紧地贴向了陈伶。
他空着的那只手,缓慢而坚定地抬起,覆上了陈伶持枪的那只手。他的手掌宽大,温热,完全包裹住陈伶微凉的手指和冰冷的枪身,然后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牵引着那只手,将枪口从腹部缓缓上移,最终,牢牢地按在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。
隔着一层衣物,能感受到其下强健而急促的心跳。
“砰——砰——砰——”
一声声,沉重而有力,像是战鼓,敲在两人紧贴的肌肤之间,也敲在凝滞的空气里。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?” 简长生重复着陈伶的问题,他的声音因为某种极度压抑的情绪而沙哑,眼睛里翻滚着黑色的浪潮,紧紧锁住镜中陈伶的双眼,仿佛要将他拖入那漩涡的中心,“从我意识到,无论是你演绎的戏剧,还是我渴望从你这里得到的‘爱情’,本质上,都是一种暴政的那一刻起。”
他握着陈伶持枪的手,用力按紧,让那枪口更深地陷进自己的胸膛肌肉。
“你的戏,是暴政。它霸占我的视线,掌控我的情绪,让我为你哭,为你笑,为你心甘情愿地留在你编织的幻梦里,忘记现实。” 他一字一顿,气息灼热地喷在陈伶的耳后,“而我想要的你,陈伶,也是暴政。我要侵占你的舞台,你的生活,你的每一寸呼吸,我要你这双永远冷静的眼睛里,只映出我一个人的倒影!”
“你看,”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,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、病态的满足感,“我们本质上,是同类。都在用各自的方式,施行着对他人的专制。所以……”
他的嘴唇几乎要贴上陈伶的耳垂,用气音发出最后的宣告:
“对我开枪,陈伶。或者……承认我这‘暴政’,与你同在。”
化妆镜周围的灯泡散发着稳定的、过分明亮的光,将这一切——撕裂的戏服,抵住心脏的枪,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危险平衡,以及简长生眼中那毫不掩饰的、疯狂的爱与占有欲——都照得清晰无比,无所遁形。
陈伶持枪的手,在简长生滚烫的掌心里,稳得没有一丝颤抖。他的手指甚至没有扣在扳机上,而是平贴在护圈外侧,一个标准的、戒备而非即刻击发的姿势。但他的指尖,却无法控制地感知着对方胸膛下那蓬勃的、几乎要撞碎肋骨的生命力。那心跳透过枪身,震得他虎口微微发麻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,又被压缩。空气里,脂粉香、油彩的化学气味、简长生身上侵略性的男性气息,以及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、紧绷的对抗性,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。
陈伶的视线,从镜中简长生那双偏执到近乎燃烧的眼睛,缓缓下移,落到自己被他紧紧包裹住、按在他胸口的手上。那姿态,与其说是胁迫,不如说是一种极致的献祭与邀请。
然后,陈伶也笑了。不是刚才那种轻飘飘的、带着嘲弄的笑,而是一种更复杂、更微妙,仿佛掺杂了无奈、讥诮,以及一丝……被说中了心事的冷然。
他的手腕,在简长生的禁锢下,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不是挣脱,也不是扣下扳机,而是调整了一个角度,让枪口更精准地压在心脏搏动的最强点。
“暴政?” 陈伶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,清晰地刺破胶着的空气,“简长生,你高估了自己,也低估了我。”
他抬起眼,再次迎上镜中那双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。他的瞳孔深处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淀,冷却,最终凝结成一种不容撼动的坚定。
“你的‘暴政’,不过是建立在资本、权势和一厢情愿之上的空中楼阁。它或许能买下剧院包厢最好的座位,能堵住悠悠众口,甚至能像现在这样,撕破我的戏服,闯进我的化妆间……”
他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,冰冷而锋利:
“但它永远无法真正左右我的舞台,更不可能……主宰我的意志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,陈伶空着的另一只手猛地抬起,动作快如闪电,并非攻击简长生,而是狠狠地向后一肘,撞向那面巨大的、环绕着灯泡的化妆镜!
“哗啦——!!!!”
刺耳的碎裂声猛地炸开!玻璃碎片像一场银亮的、冰冷的暴雨,四散迸溅!灯泡接连爆裂,发出短暂的噼啪哀鸣,几缕青烟混着焦糊味升起。
原本明亮如昼的化妆室,瞬间陷入一片混沌的昏暗。只有门外走廊透过门缝渗进来的一线微弱光线,勾勒出狼藉的轮廓,以及两个僵持身影的剪影。
碎片溅落在他们身上、脚边。一些细小的玻璃碴甚至划过了陈伶的脸颊和手臂,留下几道细微的血痕,但他恍若未觉。
这突如其来的、决绝的自我毁灭般的举动,让简长生眼底的疯狂瞬间凝固,掠过一丝真正的惊愕。他下意识地收紧手臂,不是为了进一步侵犯,而是仿佛怕怀中这个人也会随着镜子的破碎而消失。
在明灭不定的、残存的光线里,陈伶缓缓转过头。这一次,他没有再看任何镜中的虚影,而是直接地、面对面地,迎上简长生近在咫尺的目光。他的脸上没有恐惧,没有愤怒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、冰冷的平静,以及一种居于绝对主导地位的审判意味。
“看清楚,简长生。” 陈伶的声音在玻璃残骸的余音中响起,异常清晰,“我能亲手打碎这面镜子,就像……”
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简长生依旧按在自己持枪手上的那只手,然后重新对上他的眼睛,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、冰冷的笑。
“……就像我随时可以按下扳机一样。”
“你所谓的‘暴政’,其根基,脆弱得不堪一击。”
简长生的呼吸粗重起来。他看着陈伶脸上那几道被玻璃划出的血痕,在昏暗中如同诡异的泪珠。他看着对方眼中那片不容置疑的、冰封的领域。他感受到掌心下,那隔着枪身传来的、属于自己的、依旧狂跳的心脏,以及陈伶那稳如磐石、没有丝毫动摇的手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混合着挫败、震撼、以及被这种极致反抗所激起的、更加汹涌的占有欲,像海啸般席卷了他。
他猛地低下头,不是去亲吻,而是如同野兽般,用牙齿啃咬上陈伶裸露的、带着血痕的脖颈侧面!这是一个带着惩罚与标记意味的动作,粗暴,疼痛,充满了原始的掠夺性。
与此同时,他握着陈伶持枪的手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指骨,将那把枪更重、更狠地按在自己心口,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,将两个人彻底钉死在这危险的关系里。
“那就……试试看……” 他在陈伶的颈窝间,发出模糊而嘶哑的低吼,热气灼烫着皮肤,“看看是你的子弹……还是我的耐心……先耗尽……”
陈伶在他这近乎自毁的侵袭下,身体有瞬间的僵硬,但他没有推开,也没有开枪。他只是闭上了眼睛,长长的睫毛在沾染了玻璃碎屑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仿佛外界的一切粗暴对待,都无法真正触及他内核分毫。
当简长生的吻(如果那能称之为吻的话)沿着他的脖颈向上,最终带着血腥气和毁灭般的热情,即将捕获他的嘴唇时,陈伶猛地偏开了头。
那个粗暴的吻,最终落在了他的嘴角。
冰冷,带着铁锈味。
陈伶闭着眼,声音低得如同梦呓,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,穿透了这混乱、黑暗、充满暴力的间隙:
“戏,已经散场了。”
“……”
简长生所有的动作,在这一刻,戛然而止。
他僵在那里,嘴唇还停留在陈伶的嘴角,身体依旧紧密地贴合着对方,握着枪的手也没有松开。但某种东西,仿佛被这句话瞬间抽走了。
“观众,” 陈伶继续用那种没有起伏的语调陈述,“该离开了。”
时间再次凝固。
昏暗的光线下,只有两人交织的、并不平稳的呼吸声,以及地上那些玻璃碎片,偶尔被谁细微的动作带动,发出一点清脆的、最后的哀鸣。
简长生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。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之前的疯狂、炽热、偏执,像潮水般退去,只留下一片空旷的、冰冷的沙滩。他深深地看了陈伶一眼。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,有未散的欲望,有噬骨的挫败,有审视,或许……还有一丝极淡的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……了悟。
他终于,一点一点地,松开了禁锢着陈伶的手。
先是包裹着持枪手的那只,然后是环抱住他身体的手臂。
失去支撑,陈伶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,但他立刻用手撑住了背后满是玻璃碎茬的化妆台边缘,稳住了自己。他的站姿依旧挺直,像一棵历经风雨却未曾折断的修竹。
简长生后退了一步。
两步。
鞋底踩在玻璃碎片上,发出“咯吱咯吱”的细响,在这过分寂静的空间里,显得格外刺耳。
他没有再看陈伶,也没有去看地上那面破碎的、曾经映照出他们纠缠身影的镜子。他只是转过身,步履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既沉重又虚无的节奏,走向那扇紧闭的化妆室门。
门被拉开,走廊上相对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,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决的背影。
然后,门被轻轻带上。
“咔哒。”
落锁的声音轻不可闻,却像是一个最终的句点。
化妆室内,彻底陷入了寂静与昏暗。
陈伶在原地站了很久,很久。直到门外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也彻底消失不见。
他这才缓缓地、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,松开了撑着化妆台的手。掌心被玻璃碎片扎破,渗出血珠,但他毫不在意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依旧紧紧握在手中的那把小巧的手枪。枪管上,似乎还残留着简长生胸膛的温度和心跳的震感。
他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,用指腹,极其缓慢地擦过自己的嘴角。那里,还残留着被啃咬的疼痛,以及那个未能完成的、粗暴的吻带来的冰冷触感。
他的目光,最终落在地上那一片狼藉的、闪闪发光的镜子碎片上。每一片碎片里,都映照出这昏暗房间的一角,映照出他此刻狼狈却挺直的身影,支离破碎。
空气中,似乎还回荡着简长生最后那番关于“暴政”的宣言,以及他自己那句冰冷的“戏已散场”。
陈伶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空气中混杂着硝烟(未曾击发的)、血腥、破碎的灯泡焦糊味,以及……那缕顽固的、属于简长生的雪松与烟草气息。
他再睁开眼时,眼底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。
他走到衣架旁,取下一件寻常的、深色的外套,披在自己被撕破的戏服之外,遮挡住所有的狼狈与伤痕。
然后,他拉开门,没有任何犹豫地,走进了外面走廊的光亮里。
自始至终,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间一片狼藉的化妆室。
仿佛那里发生的一切,真的只是一场……已经散场的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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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简怎么有一点。。。嗯,写嗨了,这期更是严重oo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