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,是在黄昏时分开始下的。
起初只是零星几点,敲在书店的玻璃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苏晚正低头整理新到的一批线装书,指尖拂过《东京梦华录》泛黄的纸页,忽然听见窗边传来一声极轻的震动。
是陆承泽的手机。
他今天来得比往常晚些,身上还带着些潮湿的水汽,显然是冒雨赶来的。此刻他正靠在那个熟悉的角落,膝上摊着一本《陶庵梦忆》,看得入神,连手机震动了好几下都未曾察觉。
苏晚犹豫了一下,还是轻轻走了过去,指节在桌面轻叩了两下。
陆承泽这才抬眸,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茫然,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温和:“怎么了?”
“你的手机……”苏晚指了指他放在手边的那部深灰色手机,屏幕还在持续闪烁着。
他“哦”了一声,伸手去拿。指尖触到屏幕的瞬间,原本舒展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他没有立刻接听,而是看了一眼来电显示,随即起身,走到书店最里侧的僻静角落,背对着苏晚,按下了接听键。
距离有些远,雨声又模糊了听觉,苏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,只能看到他的背影。
那背影挺直,却莫名地透着一股疏离感。和他平日里在窗边看书时的松弛不同,此刻的他,肩膀微微紧绷,像是在抵御什么无形的压力。
然后,她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不是那种低沉温和、带着淡淡书卷气的语调,而是……冷硬,像淬了冰的金属,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,和他平日里判若两人。
“我说过,董事会的事,我不参与。”
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到了苏晚耳中。她握着《东京梦华录》的手指微微收紧,书页边缘被她捏出了一道浅痕。
董事会?
陆氏集团的董事会?
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震,几乎是下意识地,她屏住了呼吸,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。
“……大哥的决定?”他的声音更冷了些,甚至带上了一丝嘲讽,“他的决定,什么时候需要经过我的同意了?”
电话那头似乎在说着什么,陆承泽沉默了几秒,只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,那笑声里听不出任何温度:“随他。但我警告你,别动我在意的人。”
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极慢,每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压迫感。
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在意的人?是谁?和她有关吗?
还没等她想明白,陆承泽已经挂断了电话。他转过身,脸上的冷硬瞬间褪去,又变回了那个温和清隽的模样,仿佛刚才那个语气冰冷的男人只是苏晚的错觉。
“抱歉,公司琐事,让你见笑了。”他走回座位,拿起咖啡杯,指尖的薄茧轻轻摩挲着杯沿,动作自然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可苏晚分明看到,他放下手机时,眉心那道紧锁的褶皱并未完全舒展开,手腕上那块低调的机械腕表,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,晃得她眼睛有些发涩。
“没……没关系。”苏晚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声音有些不自然,“你……要不要再来一杯?”
“不用了。”他摇摇头,拿起《陶庵梦忆》,翻到之前看到的那一页,只是这一次,他的眼神明显有些飘忽,落在书页上,却并未真正看进去。
接下来的时间,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。雨声淅淅沥沥,敲打着玻璃窗,也敲打着苏晚的心。
她忍不住偷偷观察他。他的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,下颌线紧绷着,偶尔会无意识地摩挲一下左手的腕骨——那里并没有任何饰品,只有一片光洁的皮肤,可她总觉得,那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。
他到底是谁?
陆氏集团的二公子?游离于权力中心之外的旁观者?还是……在这场家族博弈中,早已身不由己的棋子?
那个西装革履、眼神锐利的法务,那句“陆氏集团想要的东西,还没有得不到的”,还有刚才电话里那句冰冷的“别动我在意的人”……无数个碎片在苏晚脑海中飞速拼接,却依旧看不清完整的真相,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,像被这片雨夜压得透不过气。
晚上打烊时,雨还没有停。陆承泽坚持要送苏晚回家,理由是“雨天路滑,不安全”。
苏晚本想拒绝,可看着他眼底不容拒绝的坚持,再想到他刚才电话里那句莫名的“在意”,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,只是低声说了句“麻烦你了”。
两人共撑一把伞,走在湿滑的巷弄里。伞很大,足够容纳两个人,可距离却莫名地有些近。苏晚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味,混合着雨后空气的湿润,萦绕在鼻尖,让她有些心慌意乱。
“你……和你大哥关系不好?”她终究还是没忍住,轻声问出了口。
陆承泽撑伞的手顿了顿,伞柄微微倾斜了一下,几滴水珠落在他的肩颈,洇湿了一小块深色的布料。他沉默了片刻,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:“我们是两种人。他想要权力,我想要……平静。”
“平静?”苏晚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,想起他在书店里日复一日的阅读,想起他温和的眼神和干净的手指,“那你为什么……会卷进这些事里?”
“身不由己。”他只说了这四个字,便再没有下文。
巷弄狭窄,两侧的老墙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斑驳的影子。苏晚看着他紧抿的唇线,忽然觉得,这个男人的世界,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,也孤独得多。
送苏晚到楼下,陆承泽收起伞,将伞柄递给她:“伞你拿着,明天我来取。”
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住得不远,跑回去就好。”他笑了笑,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,试图让气氛轻松些,“晚安,苏晚。”
“晚安。”苏晚接过伞,看着他转身跑进雨幕的背影,那背影很快就被夜色和雨水吞噬,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她站在楼道口,握着还带着他体温的伞柄,心里空落落的。
回到家,苏晚洗了个热水澡,却依旧觉得有些冷。她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依旧淅淅沥沥的雨,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陆承泽接电话时的那个瞬间——冷硬的语气,紧绷的背影,还有那句“别动我在意的人”。
在意的人……
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,漾起了圈圈涟漪。她靠在窗边,不知不觉就出了神。
迷迷糊糊中,她好像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陆承泽站在一座高楼的顶端,脚下是车水马龙的城市,头顶是无边无际的夜色。他穿着笔挺的黑色西装,不再是书店里那个温和的读者,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。他就那样孤身一人,站在那里,像一座孤岛,被冰冷的霓虹和权力的漩涡裹挟着,无人问津。
苏晚想走近他,想叫他的名字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她只能远远地看着他,看着他在寒风中挺直的背影,心里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。
“叮铃……”
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将她从梦中惊醒。
苏晚猛地睁开眼,发现自己还靠在窗边,外面的雨已经停了,天蒙蒙亮。刚才的梦太过真实,让她一时有些恍惚。
她走到书桌前,拉开抽屉,里面静静躺着那几张陆承泽留下的便签。她拿起最新的那张,上面画着的狐狸和玫瑰,线条清晰,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。
这个男人,就像一本厚重的旧书,封面是温和的浅灰,翻开后却可能是深邃的墨黑。他的世界里,有书香,有咖啡,也有她看不懂的权力斗争和身不由己。
而她,似乎在不经意间,已经被卷入了这本书的某个章节。
苏晚深吸一口气,将便签放回抽屉,走到窗边,推开了一点缝隙。清晨的空气带着雨后的清新,涌入室内。她看着巷口那棵百年香樟树,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。
今天,七点半的风铃,还会准时响起吗?
她不知道。
但她知道,有些事情,一旦开始,就再也无法轻易停下。就像这场雨,虽然停了,却在地面留下了潮湿的痕迹,也在她心里,留下了关于那个男人的,更深的印记。而那个电话里的冰冷声音,那句“别动我在意的人”,如同一个悬念,悬在她的心头,让她对陆承泽的好奇和探究,又深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