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玉微被关在刑部大牢的女监里,已经三天了。
牢里阴暗潮湿,墙壁上爬着青苔,一股霉味混着血腥气,呛得她忍不住咳嗽。身上的旧棉袍早被冷汗浸透,贴在背上,冷得像冰。她蜷缩在墙角,怀里紧紧抱着那叠顾晏之的少年文稿——这是官差搜身时,不知为何漏下的,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慰藉。
“姑娘,你喝点水吧。”晚晴托牢头送来的水还温着,放在粗瓷碗里,水面浮着几粒灰尘。沈玉微摇摇头,目光直直盯着牢门的铁栏杆。栏杆外是昏暗的甬道,偶尔有狱卒提着灯笼走过,灯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,像极了顾晏之那天在暖阁里的剪影。
她还是想不通,他为什么要“招供”。明明是被冤枉的,明明她都在为他奔走,他却亲手把自己钉死在“通敌叛国”的罪名上,还对她视而不见。是怕连累她?还是……他从来就没在意过她的努力,没在意过她?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心口就像被钝器狠狠砸了一下,疼得她喘不过气。她想起十五岁那年的秦淮河,他湿冷的衣袍裹着她,声音带着后怕的颤;想起他练字时,她研墨,他会轻声说“玉微,墨浓了些”;想起他画《寒梅图》时,笔尖顿在宣纸上,笑着说“这朵梅,得师妹来补才好看”。
那些细碎的瞬间,曾是她十年心事里最亮的光。可如今想来,竟像一场镜花水月,风一吹,就碎了。
“哗啦”一声,牢门的铁锁被打开。沈玉微猛地抬头,以为是提审她,却见两个狱卒推着一个人走了进来——是顾晏之。
他比三天前更憔悴了。囚服上沾着血迹,左额角缠着纱布,渗出血迹,脸色白得像纸,走路时左腿微微跛着,显然是受了重刑。可他的眼神依旧清明,扫过蜷缩在墙角的沈玉微时,瞳孔猛地一缩,随即又恢复了冷漠,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狱卒把他推进来,“砰”地关上牢门,恶声恶气地说:“顾侍郎,委屈你和这同党挤挤,等明日问斩,就省心了!”
同党——又是这两个字。沈玉微攥紧文稿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疼得她眼眶发红,却倔强地不肯掉泪。她看着顾晏之靠在对面的墙上,背对着她,肩膀微微起伏,像是在压抑着疼痛。
牢里静得可怕,只有两人的呼吸声。沈玉微盯着他的背影,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像潮水一样涌上来,终于忍不住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顾晏之,你为什么要招供?”
顾晏之的背影僵了一下,却没有回头,声音冷得像狱里的墙:“我没招供。”
“没招供?”沈玉微猛地站起来,快步走到他面前,指着牢门外,“那李大人说的是什么?你明明告诉他们,是你让我去伪造证据的!你明明……”她的话堵在喉咙里,泪水终于掉了下来,砸在他的囚服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,“你明明看到我了,为什么不解释?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?”
她站得很近,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,能看到他纱布下渗出来的血,能感受到他身体的微微颤抖。可他还是不肯看她,头垂着,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,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“沈玉微,”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你不该来管我的事。”
“不该?”沈玉微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眼泪掉得更凶了,“我守了十年的心事,我为你去求柳家,为你当掉恩师的貂裘,为你找王老先生,甚至被抓进来当‘同党’,你告诉我‘不该’?”
她越说越激动,伸手抓住他的胳膊,指尖触到他囚服下的伤痕,他猛地一缩,却被她抓得更紧。她看着他的侧脸,看着他额角的血迹,心里的疼和怨搅在一起,像一团乱麻:“顾晏之,你告诉我,你是不是从来就没信过我?是不是觉得我的努力很可笑?是不是……你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上过?”
最后一句话,她问得极轻,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哀求。她多希望他回头,多希望他说一句“不是”,哪怕是骗她也好。
可顾晏之终于抬起头,看向她。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,却没有她期待的温柔,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。他伸手,轻轻拂开她抓着他胳膊的手,动作很轻,却像一把刀,割断了她最后一丝念想。
“是。”他说,声音清晰而冷漠,“我从没把你放在心上过。你做的一切,都是你自愿的,与我无关。”
“与我无关……”沈玉微踉跄着后退一步,撞在牢门上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响。她看着他冷漠的脸,看着他眼里的决绝,突然觉得心口的那点光,彻底灭了。十年心事,十年等待,原来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,可笑又可悲。
她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,眼泪就更凶了。她蹲下身,把脸埋在膝盖里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。顾晏之看着她的背影,放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,指甲掐进掌心,渗出血迹,可他脸上依旧是冰冷的漠然——他不能让她知道真相,不能让她被卷入这盘死局,唯有让她彻底死心,她才能安全。
就在这时,甬道里传来脚步声,比狱卒的更沉缓。一个穿着锦袍的人走了过来,身后跟着李大人。沈玉微抬头,看清来人时,瞳孔猛地一缩——是礼部尚书赵承业。
她认得他,从前在恩师的寿宴上见过。赵承业与顾晏之是同科进士,两人曾是好友,后来不知为何,关系渐渐疏远。沈玉微不明白,他怎么会来这里。
赵承业站在牢门外,隔着铁栏杆,目光落在顾晏之身上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:“顾兄,别来无恙?”
顾晏之抬头,看到他,眼神瞬间变得冰冷,像淬了毒的刀:“是你。”
“是我。”赵承业笑得更得意了,“那封密信,是我伪造的;你府里的‘罪证’,是我放的;就连你‘招供’的话,也是我让李大人编造的。顾兄,你是不是很意外?”
沈玉微猛地站起来,浑身发抖。原来一切都是他搞的鬼!她看着赵承业那张虚伪的脸,恨不得冲出去撕碎他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顾师兄待你不薄!”
赵承业转头看向她,上下打量了一番,像是才注意到她,笑着说:“这位就是沈姑娘吧?顾兄藏了十年的心上人,果然是个美人。”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,带着恶意的要挟,“沈姑娘,想救顾晏之吗?”
沈玉微的心猛地一跳,看着他,眼里满是警惕:“你想干什么?”
“很简单。”赵承业从袖中取出一张纸,递到牢门前,“这是一张婚书。只要你签下名字,嫁给我做妾,我就去求陛下,免顾晏之的死罪,改判流放。”
做妾——这两个字像一盆冷水,浇在沈玉微的头上。她看着那张红色的婚书,又看了看对面的顾晏之,他的脸色惨白,猛地站起来,死死盯着赵承业,声音带着怒极的颤:“赵承业,你卑鄙!有什么冲我来,别连累她!”
“连累?”赵承业嗤笑一声,“顾兄,这可不是连累。是沈姑娘自愿的,对吧?毕竟,她那么爱你,为了你,别说做妾,就算是死,她也愿意,不是吗?”
他的话像一根针,扎在沈玉微的心上。是啊,她那么爱他,爱到可以为他当掉貂裘,为他身陷囹圄,为他……做妾吗?
她看着顾晏之,他的眼里满是痛苦和哀求,口型无声地说着“别答应”。可她又想起狱卒说的“明日问斩”,想起他身上的伤痕,想起他明明被冤枉却只能认下罪名的绝望。
如果她不答应,他明天就会死。死了,就什么都没了。
而只要她签下婚书,他就能活下来。哪怕他恨她,哪怕她要做妾,哪怕往后的日子是地狱,只要他活着,就好。
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,就像疯长的野草,瞬间占据了她的整个心。她深吸一口气,擦掉脸上的泪水,眼神变得异常坚定。她走到牢门前,伸出手,看向赵承业:“把婚书给我。”
“玉微,别!”顾晏之冲过来,抓住铁栏杆,指节泛白,眼睛里满是血丝,“你别签!我宁愿死,也不要你这样救我!”
沈玉微没有看他,只是盯着赵承业手里的婚书,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:“给我。”
赵承业笑着把婚书递进去,又递过一支沾了墨的笔:“沈姑娘果然识时务。放心,只要你签了,我立刻去办。”
沈玉微接过婚书和笔,指尖颤抖着,却没有犹豫。她低头,看着婚书上“沈玉微”三个字的位置,想起十五岁的秦淮河,想起暖阁里的烛火,想起他画的《寒梅图》,想起他那句“这朵梅,得师妹来补才好看”。
她的眼泪滴在婚书上,晕开一小片墨痕。她咬着唇,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——沈玉微。
写完最后一笔,她把婚书递出去,声音沙哑得像要裂开:“现在,你可以去求陛下了。”
赵承业接过婚书,满意地笑了:“沈姑娘放心,我说话算话。”说完,他转身就走,李大人跟在后面,牢门外的灯光随着他们的脚步渐渐远去。
牢里又恢复了寂静。沈玉微靠在牢门上,手里还攥着那支笔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顾晏之站在对面,看着她,眼睛里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,声音里满是绝望:“沈玉微,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为什么!”
她终于转头看他,脸上没有泪,也没有笑,只有一片死寂。她看着他,轻声说:“顾晏之,我救你,不是因为你把我放在心上,是因为……我把你放在心上。”
这句话,像一把刀,狠狠扎进顾晏之的心里。他看着她死寂的眼神,看着她写过婚书的手,突然觉得,他亲手推开她,让她死心,本是想护她周全,却没想到,反而把她推进了更黑暗的深渊。
牢里的烛火跳动着,映着两人的影子,一个靠在门上,一个抓着栏杆,明明离得那么近,却像隔着万水千山。沈玉微闭上眼,心里那朵绣了十年的银绒寒梅,终于在这一刻,连同她的心事,一起烧成了灰烬。
她知道,从签下婚书的那一刻起,她的人生就彻底毁了。可她不后悔——只要他能活下来,就好。
只是她不知道,赵承业的承诺,从来就不算数。这场以爱为代价的抉择,终究只是一场更残忍的骗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