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梅雨季,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。整座城市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厚重苔藓,湿漉漉地匍匐在天地之间,散发出一种植物腐烂与新生交织的、暧昧不清的气息
林晚趴在最后一排的课桌上,耳机里泄露出微弱的金属鼓点,像在她颅内筑起一道隔音的墙。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,雨水以一种永无止境的耐心,一遍遍冲刷着玻璃,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
讲台上,生物老师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断断续续地钻进她的耳朵
老师……植物细胞……当外界溶液浓度高于细胞液浓度时……细胞不仅不会吸水,反而会失水……原生质层收缩,与细胞壁分离……这种现象,称之为‘质壁分离’……
林晚无意识地用笔在摊开的课本空白处画着一个又一个扭曲的、紧闭的细胞。质壁分离。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。一种被迫的、撕裂式的分离。多么贴切。她觉得自己的灵魂,正无时无刻不在与这个世界进行着一场缓慢而痛苦的质壁分离
她的目光懒散地扫过前方。教室像一片寂静的森林,无数挺拔或微驼的背影,构成了这片森林里形态各异的树木。而在森林的最中心,靠近讲台的那个位置,坐着边伯贤
即使是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雨天,他的背影依旧像用标尺画出来的。校服外套干净得不像话,肩线平直,微低着头,露出的后颈白皙而挺拔。他周围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屏障,将周遭所有的懈怠、私语和潮湿的闷热都隔绝在外

他是这潭死水里,最格格不入的那块浮冰。完美,稳定,且冰冷
下课铃像一声救赎,骤然撕裂了教室的寂静。人群瞬间活络起来,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、喧哗声、雨声混杂在一起。林晚几乎是立刻站起身,把耳机线胡乱塞进口袋,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
她的目的地是教学楼顶楼的天台。那是她唯一的“无人区”。尽管学校明令禁止,但那扇生锈的铁门锁芯早就坏了,用力一推就能推开
雨水似乎小了些,从倾盆之势转为绵密的雨丝。天台空旷,地面湿漉漉的,积水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。她走到栏杆边缘,下方是蚂蚁般穿梭的人流和模糊的车灯。她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和铁锈味的空气,感觉胸腔里那团黏腻的滞涩稍稍松动了一些
然而,今天的天台并非只有她一人
在远离门口的一个蓄水箱旁,倚着一个人影
是边伯贤
他侧对着她,微微仰着头,似乎在看着远处被雨雾笼罩的城市轮廓。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,几缕黑发柔软地垂在眉骨,让他平日里那种无懈可击的疏离感,莫名地淡化了几分,透出一种……近乎迷茫的气息
林晚的脚步顿住了。一种领地被打扰的不悦感瞬间升起。她下意识地想转身离开,但脚步挪动时,不小心踢到了脚边一个空易拉罐
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在寂静的雨声中格外刺耳
边伯贤闻声转过头
他的目光穿过细密的雨丝,落在她身上。那眼神依旧是沉静的,像蒙着一层水汽的深湖,看不出什么情绪,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存在
林晚感到一阵莫名的狼狈,仿佛自己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据点被窥探了。她硬着头皮,没有动,也没有说话,只是用一种更加强硬的、近乎挑衅的眼神回望过去
两人隔着十几米的距离,在空旷的天台上,在沙沙的雨声中,无声地对峙
最终,是边伯贤先动了。他并没有走过来,也没有开口,只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,重新投向了远处的迷雾。仿佛她的出现,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
这种彻底的、无视般的淡然,比直接的质问更让林晚感到一种挫败。她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
林晚好学生也逃课?
她终究没忍住,带着刺开口了。声音因为许久未说话,有些微的沙哑
边伯贤没有立刻回答。就在林晚以为他不会搭理自己,准备离开时,他的声音混着雨声传了过来,平静无波
边伯贤生物课。讲质壁分离
他居然回答了。而且回答的是她刚刚在课上听到的内容。林晚微微一怔
林晚所以呢?
她挑眉
林晚学霸也需要找个地方,专门消化这种……高深的知识?
这话里的讽刺意味很明显。但边伯贤似乎完全免疫。他转过头,再次看向她,目光在她被雨水微微打湿的肩头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
边伯贤只是觉得
他顿了顿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雨幕
边伯贤有时候,分离不一定是坏事
林晚的心猛地一跳
他这话是什么意思?是在说那个生物学现象,还是意有所指?
她盯着他,试图从那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,但什么都没有。那里只有一片平静的深邃
林晚装神弄鬼
她低声嘟囔了一句,彻底失去了待在这里的兴致。有他在,这个她唯一的避难所也变得不再安全
她不再看他,转身,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,走了进去。铁门在她身后“哐当”一声合上,隔绝了天台,也隔绝了那个让她心烦意乱的身影

门内是昏暗的楼梯间,充斥着灰尘和潮湿的味道。林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缓缓吐出一口气。心脏却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、急促地跳动着
边伯贤最后那句话,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,在她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
「有时候,分离不一定是坏事。」
他到底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?
与此同时,天台之上
边伯贤在林晚离开后,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。雨水沾湿了他的睫毛,他却恍若未觉。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蜷缩,指尖冰凉
他低头,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,掌纹在湿气中显得格外清晰

他想起刚才那个女孩的眼神,像一只受惊后立刻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兽,警惕,疏离,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、不肯服输的光
和他很像
又或者,和他截然相反
他闭上眼,耳边仿佛又回响起养母今早在他出门前,那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
养母伯贤,这次联考,你必须还是第一。你知道的,我们为你付出了多少……
付出。代价。回报
这些词汇像无形的丝线,缠绕着他,捆绑着他,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
他需要这片空旷,需要这片刻的、无人注视的喘息
而那个叫林晚的女孩,她的闯入,像一道猝不及防的、强烈的逆光,刺破了他周身的沉寂
他缓缓收拢手掌,仿佛想要抓住什么,最终却只握住了满手冰凉的空气
雨,还在下
这场始于天台的、无声的交锋,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,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,同时漾开了无人得见的波纹
属于他们的故事,就在这片潮湿、阴郁的苔藓之上,悄然萌发出了第一片无人察觉的、逆光的嫩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