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夜那碗热汤面的暖意,并没能持续太久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涟漪散尽后,水面复归平静,只余下更深处的、无人得见的暗流。林晚依旧是她,边伯贤也依旧是他。只是偶尔,在清晨拥挤的校门口,或是午后空旷的走廊,两人的视线会有片刻不期而遇的交汇,又迅速各自移开,像触碰到什么滚烫的东西
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。对于大多数埋头题海的学生而言,这只是换个地方写作业或打瞌睡的法定时间。音乐教室位于教学楼顶楼,与那个他们初遇的天台仅一墙之隔
林晚照例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耳机线从校服领口隐秘地延伸出来,垂在胸前。她正准备将自己再次放逐到轰鸣的鼓点里,音乐老师却拍了拍手,宣布了一个小小的“噩耗”
老师同学们,今天我们不做乐理练习。学校艺术节快到了,我们班需要出一个节目。我打算组织一个简单的合唱,就唱那首《苔》吧,旋律简单,意境也好
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和窃窃私语。对这群高二的学生来说,占用课余时间排练合唱,无疑是另一种形式的酷刑
万能龙套(女)老师,能不能自愿报名啊?
有人喊道
音乐老师扶了扶眼镜,笑得温和却不容置疑
老师集体活动,人人参与。现在,我们先按声部划分一下座位。会识谱的,或者对自己音准有信心的同学,请坐到左边区域。不太确定的,或者……嗯,需要多练习的,坐到右边
教室里一阵桌椅挪动的嘈杂。大部分学生,包括一些成绩优异的,都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右边——远离焦点,意味着更少的关注和潜在的责任

林晚嗤笑一声,对这种心照不宣的逃避感到无聊。她摘下一边耳机,正准备随大流走向右边,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个身影,逆着人流,走向了左边那片此刻显得格外空旷的区域
是边伯贤
他步履平稳,在左边第二排靠过道的位置坐下,将帆布书包放在脚边,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,仿佛只是选择了一个普通的自习座位
林晚的脚步顿住了
他居然……选了左边?那个意味着“会”或者“有信心”的区域?一个整天与公式定理打交道,看起来和艺术细胞毫不沾边的学神,竟然主动站到了可能被要求单独试音、暴露短板的“危险”地带?
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,像一颗破土而出的毒芽,瞬间攫住了她。她几乎是想也没想,改变了方向,在众多略带讶异的目光中,径直走向左边,在边伯贤斜后方的空位坐了下来
她能感觉到前排几个女生投来的探究视线,也能感觉到,在她落座的那一刻,边伯贤原本平直的肩线,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。但他没有回头
音乐老师对于左边区域的“人才凋零”似乎有些失望,但还是打起精神
老师好,我们先来试一下音高。从左边区域开始吧,按顺序,每人唱一句‘啊——’,我听听音准
第一个男生站起来,唱得磕磕绊绊,调子跑到天边,引来一阵压抑的低笑。第二个女生声音细若蚊蝇,几乎听不见。气氛变得有些尴尬
轮到边伯贤了
他站起身,依旧挺拔。音乐老师期待地看着他
他开口,唱出那个简单的音节
边伯贤啊——
声音清朗,音调……基本准确。没有跑调,但也绝谈不上动听。像一杯白开水,没有任何波澜,没有任何情感,只是精准地完成了一个发声任务。是那种典型的、没有被音乐浸润过的,属于“好学生”的标准音高

林晚坐在后面,看着他的背影,心里那股莫名的火苗又窜了起来。就这?仅仅是这样?那他凭什么坐到左边来?凭什么在她准备随波逐流的时候,又一次做出这种格格不入的选择?
一种想要撕破他这种永远“正确”、永远“达标”表象的破坏欲,在她心底疯狂滋长
很快,轮到了她
林晚站起身。她没有看老师,目光直直地落在前方边伯贤的后脑勺上
她吸了一口气,然后,用一种近乎慵懒的、带着细微沙哑的嗓音,唱出了那个音节
林晚啊——
声音不高,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。她的音准极好,甚至带着一点未经雕琢的、天然的空灵感,在单调的音乐教室里,显得格外突出。与她平日里那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模样,形成了巨大的反差
音乐老师眼睛一亮
老师这位同学,你以前学过声乐?
林晚扯了扯嘴角
林晚没有。随便唱的
她坐下,能清晰地感觉到,前方那个背影,比刚才更加僵硬了
接下来的分组练习,气氛微妙。左边区域只剩下他们寥寥几人,被老师重点“关照”。当老师要求两人一组,互相听音模唱时,阴差阳错地,林晚和边伯贤被分到了一组
他们面对面站着,中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。空气仿佛凝固了
边伯贤你先
边伯贤开口,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一些
林晚看着他,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,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翻涌。她忽然笑了,带着点恶作剧般的挑衅,随意地哼了一段简短的旋律,音调起伏,带着点不易捕捉的刁钻
边伯贤沉默地听着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。他尝试着重复
音高是准的,节奏也是对的。但就是……干巴巴的,毫无生气。像一台复读机,精准地复制了音符,却丢失了所有旋律背后的呼吸与情感
林晚不对
林晚打断他,歪着头,眼神里闪着某种危险的光
林晚不是这样的。你只是在‘读’这些音符,不是在‘唱’
边伯贤抬起眼,与她对视。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、长时间地迎上她的目光。林晚看到他那双深湖般的眼底,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倒影,以及一丝……被冒犯了的冷意
边伯贤那应该怎样?
他问,语气依旧平稳,但尾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
林晚像这样——
林晚向前微微倾身,压低了声音,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,她重新哼唱了那段旋律,这一次,她刻意加重了其中的转折和气息的运用,让那段简单的调子瞬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、悸动的生命力。哼完,她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
林晚感觉到吗?这里,还有这里,需要一点……失控
“失控”两个字,她咬得很重
边伯贤的瞳孔微微收缩。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,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、想要将他从那套严密规则里拖拽出来的意图
音乐教室里,其他小组的练习声嗡嗡作响,像一片模糊的背景音。他们之间,却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声的、剑拔弩张的力场
许久,边伯贤移开了视线,垂下眼眸,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
边伯贤我做不到
他低声说,声音里带着一种清晰的、自我认知般的冷静
边伯贤我的世界,不需要‘失控’
说完,他不再看她,也不再尝试模唱,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,像一座突然关闭了所有入口的堡垒

林晚看着他这副样子,心里那点恶作剧般的快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、空落落的挫败感
她终于成功地……在他那完美的外壳上,敲出了一道裂缝
但裂缝后面,不是她想象中的斑斓,而是更深、更沉的,与她如出一辙的,荒芜
下课铃响了
边伯贤一言不发,拿起书包,第一个走出了音乐教室。他的背影挺直,却莫名透出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
林晚站在原地,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教室,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他那句——
“我的世界,不需要‘失控’。”
她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喉咙
那里,还残留着刚才哼唱时,那一点点短暂“失控”带来的,微热的震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