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夜观星台反噬、沈清璃无意间以“七窍玲珑心”的力量护住他之后，林玄知心中那堵冰冷的墙，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。他依旧沉默寡言，行事作风依然带着钦天监正的威严与疏离，但对待沈清璃的方式，却有了些难以言喻的变化。
罚跪之类带有折辱性质的惩戒再未有过。他甚至吩咐下去，沈清璃的饮食起居用度，皆按监内女官的标准供给，虽不算奢华，却也足够温饱体面。那两名监视她的老嬷嬷，态度也隐约恭敬了几分，不再像最初那般颐指气使。
沈清璃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变化。她虽仍被困在这方天地，但境遇已比初来时好了太多。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份来之不易的“平静”，更加专注地投入到被允许阅读的典籍之中。她天资聪颖，“七窍玲珑心”赋予她的不仅是特殊的能量，更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远超常人的悟性。那些晦涩的星图、复杂的药性理论、玄奥的符文初解，在她眼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。
林玄知偶尔会考校她。有时是随口问一句某味药材的相生相克，有时是指着星图让她辨认某个偏僻的星官。起初，沈清璃回答得谨慎而简短，生怕出错引来责罚。但林玄知似乎并不在意对错，更多时候只是听着，不置可否，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因专注而微微发亮的脸庞上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一次，林玄知在丹房炼制一味安神静心的丹药，沈清璃被允许在一旁观摩学习（或许是他想看看“七窍玲珑心”对药性感知是否有助益）。丹炉氤氲，药香弥漫。到了关键的凝丹时刻，林玄知手法精准地调控着火候，神情专注。
沈清璃安静地站在角落，感受着丹炉内各种药材能量细微的变化。忽然，她心念微动，一种极其微弱的不协调感掠过心头，仿佛其中一味辅药“月影藤”的萃取火候，若再减弱一分，或许更能激发其宁神效力，且能中和另一味主药“赤阳砂”的些许燥性。
这念头来得突兀，毫无依据，纯粹是某种直觉。她犹豫着，不知该不该开口。林玄知炼丹时最不喜旁人打扰，这是钦天监上下皆知的规矩。
眼看凝丹时机将至，那股不协调感在她心中愈发清晰。她咬了咬唇，最终还是鼓起勇气，声音细弱却清晰地说道：“大人…月影藤的火候，可否再减一分？”
林玄知操控火焰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。他并未回头，沉默了片刻，就在沈清璃以为他会斥责自己妄言时，他却真的依言，将操控月影藤药液的那道真火，微妙地收敛了一丝。
丹成开炉，三颗圆润剔透、散发着柔和光晕的丹药静静躺在炉底，药香纯净，竟比以往炼制的同种丹药品质更胜一筹！
林玄知拈起一枚丹药，仔细感知着其中平和圆融的药力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他转头，第一次用带着真正探究意味的目光，认真地看向沈清璃。
“你如何得知？”他问，声音里听不出喜怒。
沈清璃被他看得有些紧张，低下头，小声道：“我…我也不知道，只是感觉…那样可能会更好。”
感觉…林玄知心中了然。这便是“七窍玲珑心”的玄妙之处，对于能量、对于事物本质的一种超乎常理的直觉洞察力。他之前只知其能补益“天缺之命”，却未曾想，在丹道乃至其他方面，亦有如此神异。
“嗯。”他没有再多问，只是将那枚丹药收起，淡淡道，“日后若再有此类‘感觉’，可直言。”
这简短的肯定，让沈清璃心中涌起一丝微小的雀跃。这是她来到钦天监后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价值，并非仅仅作为一个被动的“药引”。
关系，在这一点一滴的、关于知识的交流与能力的认可中，悄然缓和。
转眼到了初夏。一夜，星河璀璨。林玄知照例登上观星台。不知为何，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推演，而是屏退了左右，独自凭栏仰望。
夜风拂动他紫色的官袍袖摆，猎猎作响。万千星辉洒落在他身上，却仿佛照不进他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眸。那一刻，他周身萦绕着的，是一种与年龄和地位不符的、沉重的孤寂。
沈清璃因白日里多看了几卷书，有些积食，便在嬷嬷睡下后，悄悄到院中散步消食。一抬头，便看到了观星台上那道孤峭的身影。
鬼使神差地，她没有立刻退回房中，而是倚在廊柱下，悄悄地望着他。这些时日的相处，让她隐约感觉到，这位权势煊赫的监正大人，内心似乎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。那不仅仅是“天缺之命”的困扰，似乎还有更深沉的东西。
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，林玄知若有所觉，低头望来。
四目相对，沈清璃心中一慌，下意识想躲藏，却见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，只是静静地看着她。隔着一段距离，夜色朦胧，她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。
过了一会儿，他竟从观星台上走了下来，缓步来到院中。
“为何还未歇息？”他问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沈清璃心跳加速，低下头，老实回答：“有些积食，出来走走。”
林玄知走到她身边不远处停下，也仰头望向星空。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，沉默在星辉下蔓延。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，在非“公务”状态下，如此平和地共处一隅。
“你看那颗星，”林玄知忽然开口，指向北方那颗光芒黯淡的星辰，“谓之‘天缺’，主命格残缺，寿数有损。”
沈清璃顺着他的指引望去，心中一震。她听说过林家“天缺之命”的传闻，却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听到他本人提及。她不知该如何回应，只能沉默。
“世间万物，皆求圆满。”林玄知的声音很轻，像是在对她说话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，“然月有阴晴圆缺，星有明暗晦朔，残缺…或许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。”
他转过头，目光落在沈清璃身上，那眼神复杂难辨，有审视，有探究，或许还有一丝…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。
“沈清璃，若给你选择，你是愿做一颗光芒万丈却注定短暂的流星，还是一颗虽黯淡却能长久存在的孤星？”
这个问题太过突然，也太过深奥。沈清璃怔住了。她看着林玄知在星辉下显得格外清俊却也格外寂寥的侧脸，心中百感交集。她自己的命运，又何尝不是掌控在他人手中，何尝有过选择的权利？
她沉默良久，才轻声反问道：“大人…您自己呢？您想成为流星，还是孤星？”
林玄知似乎没料到她会反问，微微一怔。夜风吹过，拂动两人的衣袂发丝。
他没有回答。
良久，他才移开目光，重新望向那片浩瀚的星空，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，和一句消散在风中的低语：
“夜深了，回去歇着吧。”
沈清璃看着他的背影，心中那份因他偶尔流露的温和而升起的微小希冀，渐渐沉淀下去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。星辉虽美，却照不亮前路，也融化不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，那名为“宿命”的坚冰。
这一夜短暂的、近乎平等的交流，如同星空中一闪而过的微光，短暂地照亮了彼此孤独的身影，随即又沉入更深的夜色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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