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车在漆黑的雨夜中轰隆前行,像一头挣脱牢笼的巨兽,喘息着奔向西北。
狭小的硬卧车厢里,湿冷的空气弥漫。林知玄和苏念卿相对无言,方才生死一线的惊悸仍未完全从四肢百骸中褪去。两人身上的雨水渐渐濡湿了粗糙的床单,留下深色的水渍。
“把湿衣服换下来,会着凉。”苏念卿率先打破沉默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。她打开一个藤箱,找出干净的衣物。
林知玄默默接过,背过身去,动作有些僵硬地换上干爽的中衣。冰冷的布料触到皮肤,让他打了个寒颤,却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。
他转过身,看到苏念卿也已换好一件月白色的斜襟上衣,正用一块干布细细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。昏黄的灯光下,她侧脸的线条柔和而坚定,长睫低垂,掩去了眸底可能残留的惊惶。
“念卿,”林知玄走到她身边坐下,声音低沉,“刚才……我差点控制不住自己。”
苏念卿擦拭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,抬眼看他,目光带着询问。
“遇到莫连山的时候,”林知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似乎仍心有余悸,“他说……他说要留你全尸。我当时……脑子里嗡的一声,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,很冷,又很暴戾,想……想撕碎他。”他低下头,看着自己依旧有些微微颤抖的手,“那种感觉,很可怕。”
苏念卿放下布巾,轻轻握住他的手。她的手心带着一丝凉意,却奇异地安抚了他心中的躁动。
“是‘天缺’。”她语气平静,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,“它在回应你的情绪,尤其是当你感受到强烈威胁,想要保护重要之物的时候。恐惧和愤怒,是它最好的食粮。”
她顿了顿,凝视着他的眼睛:“知玄,力量本身并无正邪,关键在于掌控它的心。你今日因我而怒,引动了它,这证明你的本心未失。往后,我们要学的,不是压抑它,而是引导它,让你成为它的主人,而非被它奴役。”
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,滋润着林知玄干涸焦灼的心田。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,仿佛这是他在汹涌命运中唯一的浮木。
“嗯,我记下了。”他郑重地点头。
简单的收拾后,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两人淹没。他们和衣躺在那张窄小的硬卧上,林知玄在外侧,将苏念卿护在里侧。身体极度困倦,神经却依旧紧绷,窗外的每一次铁轨摩擦声,都让他们的心跳漏掉一拍。
黑暗中,苏念卿轻声将星枢关于“影阁”内部“守护派”与“裂魂者”的纷争,以及他提供的身份和引荐信等细节,一一告知林知玄。
林知玄静静听着,心中对星枢的感激与担忧交织,也对前路的凶险有了更清晰的认知。他们不仅仅是在逃避追杀,更是被动地卷入了一场延续了数百年的神秘斗争。
之后几日,列车一路西行。
窗外的景色逐渐由江南的湿润葱茏,变为中原的平坦辽阔,再驶入陇西的苍凉雄浑。绿色的田畴被漫天的黄土取代,起伏的丘陵如同巨兽匍匐的脊背。空气也变得干燥起来,带着尘土的气息。
车厢里鱼龙混杂,充斥着各种口音和气味。有高谈阔论的商人,有面色愁苦的逃难者,也有神情警惕的军警不时穿行查验。林知玄和苏念卿谨记星枢的告诫,尽量降低存在感,扮演着一对沉默寡言、投亲靠友的普通夫妇。
他们的交流大多靠眼神和细微的动作。林知玄会默默将水壶递到苏念卿手中,苏念卿则会在他望着窗外发呆时,轻轻碰碰他的胳膊,递上一块干粮。危机与共的经历,让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长,无需过多言语,便能感知彼此的心绪。
然而,林知玄体内的“天缺”并未完全平息。在某个午后,列车停靠在一个喧闹的小站,几个衣衫褴褛的乞儿扒着车窗哀声乞讨。其中一个孩子瘦骨嶙峋,一双大眼睛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空洞。
就在林知玄的目光与那孩子对视的瞬间,他心脏猛地一缩,那股阴寒的吸力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动,目标赫然指向那孩子微弱的生机!
他脸色骤变,猛地闭上眼,强行扭转视线,内心掀起惊涛骇浪。苏念卿立刻察觉到他气息的紊乱,她的手悄然覆上他的手背,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意,如同初春的溪流,缓缓注入他几近冰封的经脉。
“静心,凝神。”她低如耳语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,“它在试探你,记住,你是主宰。”
林知玄依言,努力调整呼吸,用意念对抗着那股蠢蠢欲动的吞噬欲望。良久,那躁动的力量才渐渐蛰伏下去,而他已惊出一身冷汗。
他睁开眼,对上苏念卿关切的目光,苦涩地摇了摇头。苏念卿却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,眼神依旧坚定,仿佛在说:“无妨,我们慢慢来。”
几天颠簸后,列车终于喘着粗气,停靠在了西安站。
按照计划,他们需在此换乘前往兰州的汽车,再辗转前往敦煌。
两人提着行李,随着人流走出混乱嘈杂的车站。西安古城墙的雄浑轮廓在尘土飞扬的空气中若隐若现,与沪上的精致旖旎截然不同,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厚重而粗粝的历史感。
他们不敢耽搁,按照星枢信中的指示,找到了车站附近一家看似普通、却有特定标记的车马行。
车马行的老板是个面色黝黑、精瘦干练的中年人,瞥见苏念卿出示的引荐信上一个不起眼的暗记后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。他没有多问,只哑着嗓子报了个价,便安排他们上了一辆即将出发、满载货物和旅客的破旧长途汽车。
汽车轰鸣着驶出西安城,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黄土高原。
道路坑洼不平,车身剧烈地颠簸摇晃,卷起的黄土如同浓雾,透过无法关严的车窗缝隙钻进来,呛得人呼吸困难。苏念卿用一块手帕掩住口鼻,林知玄则尽力为她挡住更多风沙。
同车的旅客大多面色麻木,在颠簸中昏昏欲睡。偶尔有孩子哭闹,也被大人低声喝止。空气中弥漫着汗味、土腥味和一种无法言说的、属于乱世的疲惫。
林知玄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、仿佛被时光遗忘的荒凉景象,又看了看身旁即便满面风尘却依旧沉静的苏念卿,心中那股离家的愁绪和对未知的恐惧,渐渐被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必须前行的决心所取代。
前路漫漫,吉凶未卜。
但他知道,从他在雨夜的弄堂里松开她的手,又在这颠簸的汽车上重新握紧的那一刻起,他们就没有回头路了。
敦煌,还在遥远的前方。
而“影阁”的阴影,或许也并未真正被甩脱,正如这无处不在的黄土,随时可能再次弥漫而至,将他们吞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