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捏着那株柴胡,纤长的手指与枯黄的草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那双看人时总是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桃花眼,此刻却专注地盯着我,仿佛要从我的脸上寻出一丝一毫的心虚与慌乱。
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凝滞了。他那几个狐朋狗友,原本还在一旁嬉笑起哄,此刻也安静下来,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由他一手挑起的闹剧。
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我身上,探究的,轻蔑的,看好戏的。我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,目光平静无波。这点伎俩,于我而言,甚至算不上刁难。
“那这是什么?”他见我毫无反应,有些沉不住气,将手里的药草朝我面前递了递,声音里满是“你答不上来就死定了”的挑衅,“你要是答不上来,就是庸医!”
我甚至懒得抬手去接,只淡淡瞥了一眼,清晰地吐出两个字:“柴胡。”
他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,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冷水。我听见他身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噗嗤偷笑,他白皙的脸颊立刻泛起一层薄红,恼羞成怒地瞪了身后一眼。
“……哼,”他悻悻地收回手,目光在我的药箱里飞快地扫视,像是急于寻找下一个能扳回颜面的武器。他很快又指向另一株被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的草药,“那这呢?”
他心里大概在盘算着,若是我再答上来,就必须换个更刁钻的问题,总之,绝不能让我这么轻易地好过。
“桔梗。”我再次开口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算你·……”他刚想说句什么,大约是想夸我,又觉得拉不下脸,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他那双灵动的眼珠子一转,视线最终落在了药箱一角,那排用绒布包裹着的、闪着寒光的银针上。
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,嘴角重新勾起一抹算计的笑意,计上心来:“那这些银针又是干嘛的?别跟我说扎人的!”
他语气里的轻佻,仿佛认定这又是什么我故弄玄虚的把戏。我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写满幼稚的面孔,心中掠过一丝无奈。我伸手轻轻抚过那排银针,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
“针灸,放血。”我言简意赅地解释道。
“针灸……放血?”沈砚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。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,那双桃花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——不是讥讽,不是挑衅,而是一种混合着惊惧与抗拒的复杂神色。他似乎立刻想象到了那细长的银针刺入皮肉的画面,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有些泛白。
但他依然强撑着,用一贯的纨绔腔调掩饰着自己的失态:“听着就疼……”
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,倒真像个没长大的孩子。我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微微颤动的睫毛,觉得这场闹剧也该到此为止了。我伸手合上药箱的盖子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。
“扎在穴位上是不疼的,”我耐着性子多解释了一句,随即拎起药箱,“我先回去了……”
“等等!”
就在我转身的瞬间,他急切地叫住了我。我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,他却又一时语塞,似乎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我走。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慌乱地四处瞟着,最终定格在了街对面那家飘着诱人香气的“醉仙楼”上。
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,他立刻又有了主意,下巴一扬,恢复了那副颐指气使的公子哥派头:“本公子饿了,你去给我买只烤鸡来!”
这命令来得突兀又无理,但我却奇异地松了口气。比起那些无聊的诘难,这种简单粗暴的使唤反而让我觉得轻松。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家酒楼,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,香气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到。
“好吧……”我点了点头,将药箱轻轻放在脚边。
“快去快回!”他双手抱臂,像个监工一样站在原地,摆明了要看着我完成任务。他那张俊美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,似乎多等一刻都是对我无声的催促。
我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,汇入那条长长的队伍里。鼻尖萦绕着烤鸡的焦香和各种香料混合的浓郁气味,耳边是小贩的吆喝和食客的谈笑。我安静地排着队,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心满意足地提着油纸包离开,心里没有半分波澜。
嫁入丞相府这半年来,我已经习惯了沈砚霜的种种刁难。他像个执拗的孩子,用尽一切幼稚的手段,试图在我身上找到一丝裂痕,看到我愤怒、羞恼、或者狼狈不堪的样子。可他不知道,从我决定答应这门婚事起,我就已经将自己包裹进了一层厚厚的、名为“顺从”的壳里。
不多时,我终于提着一只热气腾腾、用油纸包好的烤鸡回到了他面前。他还保持着那个抱臂的姿势,眉头紧锁,一见我回来,便立刻发难:“怎么这么慢!本公子都快饿死了!”
“排的人有点多。”我将烤鸡递给他,滚烫的温度透过油纸传到我的指尖。
他却没有接,只是嫌弃地瞥了一眼,好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:“这么大一只,本公子怎么吃!”
他说着,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,桃花眼里闪过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光芒,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邪魅。他朝我逼近一步,压低了声音,用一种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,一字一顿地说道:“你,撕开,喂我!”
这几个字像淬了毒的羽毛,轻轻搔刮着我的耳膜,带着一种极致的羞辱意味。我能感觉到他那些朋友投来的目光瞬间变得炽热,充满了看好戏的兴奋。空气中那股烤鸡的香气,此刻也仿佛变得油腻而暖昧起来。
我抬起眼,对上他那双满是挑衅和期待的眸子。他大概以为,这次我总该被激怒,会羞愤地拒绝,甚至会转身就走。他期待着那样的场面,那会让他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,彻底宣告胜利。
然而,我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两秒,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***
一个“好”字,轻飘飘的,却像一记重拳,狠狠砸在了沈砚霜心口那团棉花上。
他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。没有羞愤的脸红,没有愤怒的斥责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。她就那么平静地答应了,平静得仿佛他只是让她递一杯茶水。
这算什么?
沈砚霜顿时有些骑虎难下。一种莫名的挫败感从心底升起,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。他精心设计的、足以让任何一个大家闺秀羞愤欲绝的刁难,在她这里,却像石沉大海,连个水花都没能溅起来。
得逞的快意还未升起,就被一股更强烈的慌乱所取代。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,也不知道是气的,还是……羞的?
“你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失措,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,“真喂啊?”
问出口的瞬间,他就后悔了。这话听起来,怎么那么像在心虚?
他清了清嗓子,强行找回自己的气势,色厉内荏地补充道:“那……那你小心点,别把油滴我衣服上!我这件袍子可是云锦坊新裁的!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她一眼。只见她已经垂下眼眸,认真地开始撕扯那油纸包。她的手指纤细而干净,与那油腻的烤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她的动作很慢,很仔细,仿佛在处理什么珍贵的药材。
不知为何,沈砚霜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有些不顺畅,只能别扭地将头偏向一边,不敢再看她。
***
我点了点头,没有理会他言语中的
虚张声势。我小心地解开油纸包,浓郁的肉香瞬间喷薄而出,金黄酥脆的鸡皮上还滋滋地冒着热油。我撕下一条白嫩的鸡腿肉,肉质细嫩。汁水丰盈。
我捏着鸡肉,递到他的唇边。他一直偏着头,仿佛在看远处的风景。但那泛红的耳根却彻底出卖了他此刻的窘迫。
周围一片寂静,连他那几个朋友都屏住了呼吸,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。我能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,和他身上传来的、混合着清冽冷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。我举着手,他僵持着,谁都没有动。
终于,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猛地转过头,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、别扭地张开嘴,朝着我手中的鸡肉咬了下去。
他的动作幅度太大,也太急切,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兽。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鸡肉的瞬间,他的下巴却不小心重重地撞在了我的手腕上。
我只觉得手上一麻,那块滚烫的鸡肉连带着整只烤鸡,便从我手中滑落,在空中划过一道油亮的抛物线,“啪”地一声,摔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。
“哎呀!”沈砚霜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去,随即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,他看着地上那只沾满了尘土、已经不能再吃的烤鸡,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最终,所有的窘迫与慌乱都化作了恼羞成怒的指责,“都怪你!笨手笨脚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