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集市归来，沈砚霜便像是变了个人。往日里他总爱寻些由头躲着我，如今却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、时时刻刻都跟在我身后。我捣药，他便搬了张椅子坐在廊下，美其名曰“监工”，实则一双眼眸片刻不离我身上；我看书，他便凑过来，嘴上嫌弃着书上配的图画幼稚，却又看得津津有味。
我知他别扭，也不点破，只是偶尔抬眼，对上他来不及躲闪的目光，看他耳根迅速染上一层薄红，便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趣味。这样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天，转眼便到了中秋前夕。
丞相府中的庭院里已经挂上了精致的宫灯，月色清辉洒下，给亭台楼阁镀上一层温柔的银霜。我正站在一株桂花树下，看着丫鬟们忙碌的身影，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远在乡野的爷爷。不知他老人家今年中秋，是否又是一个人过。
一阵熟悉的清冽檀香自身后传来，我甚至不必回头，便知道是谁。果然，沈砚霜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，在我耳边响起：“明天中秋，你……想不想家?”
他的声音很轻，像是怕惊扰了这满院的月色。我心中一动，那些压抑着的思念瞬间翻涌上来，几乎要将我淹没。我轻轻点了点头，喉咙有些发紧，只吐出一个字：“想……”
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，我能感觉到他似乎在踱步，衣料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，搅动着我有些不宁的心绪。终于，他再次开口，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随意，却掩不住那份小心翼翼。
“那……”他别扭地转过身，不去看我，伸出修长的手指，状似无意地拨弄着身旁花圃里一朵开得正盛的秋菊，“等我爹下朝，我们回你爷爷那过中秋怎么样?”
他说完，似乎觉得这个提议太过突兀，不够有说服力，又赶忙补充道：“正好我也想让爷爷看看我手上的伤好得怎么样了。”
我猛地回过头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月光下，他侧脸的轮廓俊美得如同画卷，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廓，泄露了他此刻的全部心事。惊喜如潮水般涌上心头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：“真的!?”
“当然，本少爷一言九鼎!”见我这副欣喜若狂的模样，他嘴角的弧度再也压抑不住，得意地扬了起来。可那笑意还未完全绽放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，神色变得有些迟疑“不过……你得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啊?”我眨了眨眼，心中满是好奇。他这副模样，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。
“你爷爷不是神医嘛……”他眼神开始飘忽，双手背到身后，脚尖无意识地踢开路边的一颗小石子，声音也低了下去，“我想让他帮我看看我这弱不禁风的身子，能不能习武。要是能像话本里的大侠一样行侠仗义，扶危济困，那该多威风!”
我看着他，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少年人独有的、对江湖侠客的向往，那份纯粹与热忱，让我忍不住弯起了嘴角。我轻声反驳：“你才不是弱不禁风呢。”
“真的?”他闻言，眸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亮，仿佛夜空中最亮的星子。但他很快又故作怀疑地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，甚至故意撸起缀着银丝云纹的宽大袖袍，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臂，“可是我这细皮嫩肉的……怎么看都不像能习武的样子啊。”
他那副故作苦恼的娇气模样，实在让人忍俊不禁。我摇了摇头，认真地看着他：“谁说细皮嫩肉就不能练武了?”
“也是哦……”他被我一鼓励，瞬间来了兴致，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身披霞光、仗剑天涯的模样。他沉浸在自己的畅想里，嘴角挂着傻乎乎的笑，直到一阵不合时宜的“咕咕”声从他腹中传来。
他的脸“唰”地一下红透了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，干咳一声掩饰尴尬：“那啥……说了这么久有点饿了，要不先去吃饭?吃完饭我们就出发去你爷爷那!”
我笑着点了点头：“好。”
饭后，我们与丞相和夫人辞行。他们听闻我们要回乡探望爷爷，脸上满是欣慰，又备下了许多贵重的节礼，嘱咐我们代为问好。坐上回乡的马车，熟悉的颠簸感传来，我的心却早已飞回了那个飘满药香的小院。
***
沈砚霜坐在马车里，身体随着车轮的滚动而微微晃动。他掀开帘子的一角，看着窗外京城的繁华景象逐渐被乡间的绿意取代，心中却不似表面那般平静。他的手心里，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。
他从未如此紧张过。即便是初次面见圣上，他也不曾有过这般忐忑。
那个被曲晚称作“爷爷”的老人，在他心中，早已被神化成一位无所不能的世外高人。而他，一个在京城里声名狼藉的纨绔子弟，要去拜见这样一位人物，还要提出一个听上去有些荒唐的请求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。那上面曾被磨出的红痕早已消退，只留下淡淡的印记。他却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晚，她指尖温热的药膏和轻柔的动作。就是从那一刻起，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——他想变得更强。
不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集市中被人潮挤散，却无能为力的自己。不再是那个只能用恶劣言语作为伪装，却在她受伤时只会笨拙心疼的自己。他想成为一把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伞，一堵能护她周全的墙。
“行侠仗义，扶危济困……”他低声呢喃着自己刚刚说出口的理由，脸上有些发烫。这确实是他从小听到大的梦想，但不知从何时起，那个模糊的“侠义”与“苍生”，渐渐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身影。
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正安静看着窗外的女子。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柔和，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，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颜动。他的心，也跟着一起，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。
他一定要成功。他握紧了拳头，暗暗给自己打气。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、为了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，这一次，他不能失败。
***
马车在熟悉的院门前停下，我率先跳下车，一股夹杂着泥土芬芳和草药清苦的气息扑面而来，让我瞬间感到无比心安。这里的一切，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。
沈砚霜跟在我身后下了车，他看着这朴素的农家小院，以及满院晾晒着的、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草药，眼中闪过一丝新奇，但更多的是局促不安。他下意识地伸出手，紧紧攥住了我的衣袖，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些勇气。
“曲晚……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凑到我耳边，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，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，“那个，等会你跟爷爷说我想习武的时候，帮我多美言几句呗?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小，说到最后，几乎细不可闻，我甚至能看到他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红。我看着他这副模样，心中好笑，却也有一丝暖流淌过。我重重地点了点头，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。
得到我的保证，他似乎踏实了不少。只见他深吸一口气，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华贵的衣摆，又伸手拨弄了一下额前一丝不苟的头发，确认自己的仪表万无一失后，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，踏进了院门。
“爷爷!”我欢快地叫了一声，奔向那个正坐在廊下摇椅上闭目养神的身影。
爷爷闻声睁开眼，看到我时，布满皱纹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。随后，他的目光越过我，落在了我身后那个浑身僵硬的年轻人身上。
“爷爷好!”沈砚霜紧张得声音都有些不自然，他学着话本里江湖人士的样子，僵硬地拱了拱手行礼，“许久不见，爷爷身体可好?”
我忍着笑，乖巧地站在一旁，为他们介绍：“爷爷，这就是沈砚霜。”
爷爷慈祥地笑着，一双饱经风霜却依旧清明的眼睛，慢条斯理地将沈砚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。那目光并不锐利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，看得沈砚霜心里直发毛。他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角，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嘀咕：“爷爷一直这么看着我，是不是……我没机会习武了?不行不行，我还想当大侠呢……”
说着，他竟真的背着爷爷，偷偷将双手合十，闭上眼睛碎碎念起来：“天灵灵地灵灵，神仙不灵我最灵……”
他那副滑稽的样子，终于让爷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笑声爽朗，驱散了院中的所有紧张气氛。爷爷夸赞了他几句“一表人才，是个好孩子”，便招呼我们进屋去坐。
“谢谢爷爷夸奖!”听到夸赞，沈砚霜瞬间眉开眼笑，方才的紧张一扫而空，心里美滋滋地跟在我身后进了屋。那间熟悉的、飘着淡淡药香的屋子，让他彻底放松下来。
刚一落座，他便有些迫不及待地开了口，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紧紧盯着爷爷，带着几分试探与期盼：“爷爷，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，不知爷爷能否答应。”
他说完，还偷偷抬眼观察着爷爷的表情，像个等待宣判的孩子。
“我想……习武!但不知我的身子骨……”
爷爷摸了摸花白的胡子，笑呵呵地说道：“身子骨不好，也可以练武强身健体嘛。不过……砚霜啊，你突然想练武是做什么啊?”
这个问题，仿佛正中靶心。沈砚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自然的红晕，他下意识地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，目光与我相触的瞬间，又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挪开视线，落在了地上。
屋子里很静，只有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。我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成了拳，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。片刻的沉默后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，猛地抬起头，目光灼灼地看向爷爷，声音清亮而坚定。
“当然是因为……”他顿了顿，那一眼飞快的瞥向我，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，“我想变得更强，以后能保护身边的人，做一个像我爹一样的人，为百姓谋福祉!”
说到这里，他似乎又找回了那个玩世不恭的沈家少爷的派头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少年人的意气风发：“当然……如果可以像话本里的大侠一样行侠仗义就更好了!”
他一口气说完，胸膛微微起伏，眼神里满是忐忑与期待，等待着爷爷的最终裁决：“爷爷，那我可以习武了吗?”
那一刻，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我看着他，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认真与炽热。他说“保护身边的人”时，那投向我的一瞥，像一颗滚烫的石子，在我平静的心湖里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沈砚霜，一个褪去了所有桀骜与娇气，只剩下满腔赤诚的少年。
我忍不住想笑，眼眶却有些发热。
爷爷看着他，眼中满是赞许，他朗声笑道：“你小子，倒是会说。不过这习武可不是嘴上说着玩的，你要坚持下来啊。”
“嗯嗯!我肯定能坚持!”得到首肯的沈砚霜，兴奋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，他忙不迭地向爷爷点头保证。转过头，又怕我不信似的，急切地冲我保证道，“真的!我要是半途而废，我就……我就任由你罚!”
爷爷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哈哈大笑：“好啊，莫要半途而废。”
“放心吧爷爷!”沈砚霜激动地站起身来，因动作幅度过大，膝盖不小心撞到了桌角，疼得他“嘶”地倒吸一口凉气，却还是强撑着，脸上依旧挂着灿烂的笑，“那……爷爷能不能现在就给我开个方子，调理调理身子?还有还有，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啊?”
看着他急不可耐的样子，我无奈地摇了摇头，从爷爷手中接过写好的方子，递给了他：“你先把方子拿去吧，至于习武，等你把身子调理好了再去找人学吧。”
“好嘞!”他如获至宝般接过方子，小心翼翼地折好，郑重地收进怀里，仿佛那不是一张药方，而是什么绝世武功秘籍。可随即，他又想到了什么，俊秀的眉毛苦恼地皱了起来，“可是·……这调理身子要多久啊?我都等不及要开始练武了!”
忽然，他像是灵光一闪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，语气里带着一丝讨好：“要不，你监督我喝药吧!”
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，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，只能点了点头。
“那……”他得到了我的应允，却又想到那些黑乎乎、苦涩的药汁，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。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，眨巴着那双勾人的桃花眼，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撒娇意味，“要是我乖乖喝药，有没有什么奖励啊?”
“奖励?”我有些讶异，不知他这小脑袋瓜里又在想些什么。
“对啊对啊!”他脑袋点得像捣蒜似的，眼睛里闪烁着狡黠又期待的光芒。他歪着头想了想，身子故作不经意地朝我凑近了些，我们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，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檀香，和他温热的呼吸。
“比如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，那声音带着一丝蛊惑的磁性，在我耳边轻轻响起，“要是我喝一个月的药都没皱过一次眉，你就……就亲我一下，怎么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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