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渐深，窗外的喧器被一层薄薄的月色滤去，只余下远处隐约的更漏声。烛火在小小的暖阁里跳跃着，将我与沈砚霜的影子拉得长长的，交叠在身后的墙壁上，宛如一幅沉默的画。
我小口地啜饮着碗里温热的银耳羹，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，一丝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胃里，驱散了秋夜的微凉。这是他方才亲手端给我的，说是母亲命人炖的，他“顺便”给我盛了一碗。可我分明看到，他自己碗里的那份，几乎没怎么动过。
对面的沈砚霜早已放下了玉勺，他单手支着下颌，那双狭长而妖孽的凤眼半垂着，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。他似乎在看我，又似乎在透过我看向什么虚无的所在，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，发出“笃、笃”的轻响，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。
我默默地喝完最后一口甜羹，放下白瓷碗，正想开口说些什么，他却忽然坐直了身子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与疏离的眸子，此刻竟染上了一丝我看不懂的犹豫。
我点了点头，示意自己已经用完。
“那……”他开了口，却又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他那张总是能说出最刻薄话语的嘴，此刻竟显得有些笨拙。他纠结了片刻，似乎是放弃了某个最初的想法，换了一种更为迂回的说法：“那你想不想看花灯?听说城里这几天中秋的花灯展可热闹了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平静的心湖，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。中秋，花灯展……这些属于京城繁华热闹的词汇，于我而言，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我抬起眼，撞上他看似随意，实则带着一丝紧张与期待的目光。
“好啊。”我轻声应道，几乎没有思索。
“真的?”他的眼睛“唰”地一下亮了起来，像是被瞬间点燃的星辰，璀璨得惊人。那份纯粹的喜悦几乎要从他眼底溢出来，但他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，立刻收敛了神色、清了清嗓子，恢复了那副故作镇定的少爷派头，“那……那到时候本少爷带你去!不过……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。”
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，让我有些想笑。我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用眼神询问。
“咳咳……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，拿起桌上的玉勺，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里剩下的银耳羹，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。烛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线条，连耳廓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粉色。“就是……到时候你得听本少爷的，不许乱跑，不然……不然走丢了本少爷可不管。”
他说得理直气壮，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。这哪里是条件，分明是小孩子气的担忧。
“好。”我点头应下，心中泛起一丝柔软的暖意。
“那就这么说定了!”他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保证，心情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，连带着又多吃了几口早已凉掉的银耳羹。就在这时，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吆喝声，穿透夜的静谧，显得格外清晰——“卖糖葫芦咯——又酸又甜的糖葫芦——”
沈砚霜的动作一顿，侧耳听了听，眼睛又是一亮。“好像是有小贩在卖东西，我出去看看!”话音未落，他便放下碗，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，华丽的衣摆在空中划过一道好看的弧线。
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。这风风火火的性子，真不知像谁。
***
那一声“糖葫芦”的吆喝，像一根细细的针，精准地刺破了沈砚霜精心维持的平静。他冲出暖阁，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，他却丝毫未觉。他的脑海里，不是那晶莹剔透的山楂果，也不是那酸甜交织的滋味，而是一张脸。
是她方才低头喝汤时，安安静静的侧脸。是她抬眼看他时，清澈如水的眼眸。是她点头说“好”时，唇边那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。
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她。或许是那碗银耳羹的甜，让他联想到了别的甜。他只知道，当那吆喝声响起时，一个念头便不受控制地疯长起来：他想给她买一串。
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荒唐。他堂堂丞相府的独子，沈砚霜，何时会为了这种街边小食，在深夜里追着小贩跑?可身体的反应却比理智更快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声音追了出去，府里的下人见他冲出来，都吓了一跳，忙不迭地跟上。
在府门外不远处，他拦下了那个挑着担子的小贩。昏黄的灯笼下，一串串裹着亮晶晶糖衣的糖葫芦，红得像玛瑙，在夜色中散发着诱人的光泽。
“这，这，还有这个……全要了。”他随手一指，语气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调子。
小贩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，又惊又喜地将担子上最好的几串都递了过来。沈砚霜接过，却只从中挑出最饱满、糖衣最匀称的那一串，剩下的随手丢给了身后的随从，扔下一锭银子，便转身往回跑。
他跑得有些急，心口微微起伏，握着那串糖葫芦的指尖都有些用力。他甚至能想象到她看到这个时，可能会露出的惊讶表情。一想到那样的画面，他的嘴角就不自觉地向上扬起，连自己都未曾察觉。
这个乡野村妇，明明那么无趣，那么粗鲁，可为什么……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?沈砚霜想不明白，索性也不再去想。他只知道，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那个暖阁，把这串他“顺便”买来的糖葫芦，交到她的手上。
***
不一会儿，沈砚霜便回来了，带着一身夜的凉气，脸上却挂着兴高采烈的神采。他像个献宝的孩子，将手上那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在我面前晃了晃，糖衣在烛光下闪着晶亮的光。
“看!我买了糖葫芦!给你吃!”他宣布道，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得意。
而我，此刻正蹲在屋角的水盆边，为他浆洗那件下午被泥点溅脏的袍子。秋夜的水冰冷刺骨，我的双手早已被泡得通红，指节也有些僵硬。我抬头看了看他手里的糖葫芦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手，轻声道：“你吃吧。”
“我是特意给你买的!”他似乎没注意到我的窘境，举着糖葫芦又往我眼前凑了凑，执拗地坚持着。他大概是想起了白日里我为他忙前忙后，还亲手为他做饭的场景，语气不自觉地软了下来，“要不……你咬一口，我举着。”
我愣住了。他举着，我咬一口?这动作……未免太过亲昵了。
“这……”我一时有些迟疑。
“哎呀，你就吃嘛!”见我犹豫，他的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撒娇的意味，像是怕我真的会拒绝，又连忙补充道，“你要是不吃，本少爷可就一直举着了，举到它化了为止!”
看着他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，我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，最后只得妥协：“好吧。”
我直起身，微微凑过去。他立刻将糖葫芦递到我嘴边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，充满了期待。我轻轻咬下一颗山楂，糖衣清脆地裂开，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迸发。那股极致的甜，混着山楂的微酸，一直甜到了心底。
“这才对嘛!”看到我吃了，他嘴角的弧度再也抑制不住，得意洋洋地扬了起来，“怎么样，甜不甜?”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，他又想起了明日看花灯的事，再次确认道：“对了，明日出门你会穿新衣服吧?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那就好，到时候本少爷也穿身好看的，”他下意识地接话，随即又觉得这话似乎有些暧昧，耳根一热，连忙轻咳一声来掩饰尴尬。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被我咬过的竹签，视线也飘忽起来，“咱们……咱们可不能丢了丞相府的面子。”
“好。”我再次应道。
“那……”他似乎还想再叮嘱几句，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我那双依旧浸在冷水里的手上。那刺目的红色，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扎眼。他的话音戛然而止，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凝固了。
下一秒，他的脸色猛地沉了下来，语气也变得生硬而急促：“放着吧，衣服别洗了。明天穿别的衣服去看花灯就好。”
“马上就洗好了。”我低声说，想尽快做完手里的事。
“不行!”他脱口而出，声音又凶又急。吼完之后，他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，僵硬地顿了顿，再次开口时，语气虽然放缓了，却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，“这么晚了还洗，你手不要啦?再说了，洗了也干不了。”
说着，他不由分说地走过来，弯下腰，强行从我手里夺过了那件湿透的衣服，随手扔在了一旁的空盆里。冰冷的布料离开我的手，我才感觉到指尖已经冻得有些麻木了。
“可是……”我看着他如此坚持，也不好再说什么，“那我明早再帮你浆洗。”
“都说了不用了!”他把衣服放到一边，回过身，看到我局促地站在那里，眉头皱得更紧了。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态度还是有些不好，在原地踌躇了片刻，然后朝我伸出了手，语气有些别扭，“那个……你的手给我看看。”
“怎么了?”我有些不解地将手递了过去。
他一把拉过我的手，却又别扭地偏过头不看我，只用眼角的余光瞥着，小声嘟囔道：“看看有没有裂口子……要是裂了就麻烦了，明天怎么给我……咳咳，怎么出门看花灯啊。”
他的借口拙劣得可爱，让我忍不住弯起了嘴角，轻笑出声。
“笑什么笑!”他嘴上凶巴巴地呵斥，手上的动作却截然相反。他拉着我走到桌边，从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盒里，用指尖挑起一小块散发着淡淡花香的膏体。那是母亲送给我的护手霜，我一直没舍得用。
他的指腹有些粗糙，带着些许薄茧，可当那微凉的膏体触碰到我发烫的皮肤时，他的动作却小心翼翼到了极点。他将护手霜在我手背上轻轻推开，用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，笨拙而认真地为我涂抹着。
“要是真裂了，有你疼的……”他嘴里还在不停地抱怨，可手上的力道却愈发轻柔，生怕弄疼了我分毫。那粗糙的指腹划过我每一寸肌肤，带来的不是刺痛，而是一种奇异的、酥麻的暖意，顺着手背，一直蔓延到我的心口。
暖阁里很静，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，和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我看着他低垂的眼眸，长长的睫毛在他专注的脸上投下温柔的剪影、心中某个角落，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、烫得微微塌陷下去。
“谢谢你。”我轻声说。
“咳咳…”他的手上动作猛地一顿，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绯红。他嘴硬道：“谢什么谢，本少爷只是……只是怕你疼得走不动路，影响了看花灯。”
他涂完护手霜，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，立刻松开我的手，装作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：“对了，刚刚那糖葫芦你喜欢吃吗?”
“嗯，喜欢。”我将手拢在袖中，感受着那份被呵护的温润和淡淡的香。
“喜欢就行……”他正说着，外面忽然传来三更的打更声，悠长而清晰。他这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，连忙催促我，“已经三更了，赶紧睡吧，明天还要早起去看花灯呢。”
他一边说，一边几乎是将我推出了暖阁，自己却不敢再看我一眼，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。我回到自己的房间，关上门，还能听到他在外面略显慌乱的脚步声。
我摊开手掌，那股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尖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指腹的温度。冰冷的薄霜已被融化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那串糖葫芦的蜜糖甜意，和一份笨拙却滚烫的温柔。
明天……花灯展会是什么样的呢?和他一起。
一想到这个，我的心跳，便不由自主地漏了一拍。
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