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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未协奏

雨夏未熟桑葚

九月开学,南城的高温像被谁失手打翻的浆糊,黏在皮肤上迟迟不干。沈舒奕把自行车停在教学楼后墙,单脚一蹬,翻下车座。她穿着校裤改成的九分裤,脚踝裸露,鞋带松垮系成死扣。暑假最后一周,她剪了更短的头发,发尾参差不齐,像被风吹断的麦秆。她把耳机塞进兜里,抬头看见公告栏前围满人——红榜贴出来了,她和苏予宁的名字并排悬在顶端,中间只隔一个逗号。

“双状元啊。”有低年级女生小声惊叹。沈舒奕笑了笑,把书包往肩后一甩,转身往操场走。桑树经过两个月疯长,枝条几乎垂到地面,果实早被摘尽,只剩墨绿叶片在烈日里翻飞。她伸手拨开枝叶,阳光碎成斑点落在脸上,像未完成的乐句,等待下一个小节。

手机震了一下,是苏予宁发来的定位——“老地方,琴房。”沈舒奕回了个“马上”,脚步却不由自主放缓。暑假最后那场雷雨之后,她们没再合奏,也没提起吻与胸针。像两个默契的休止符,把滚烫的夏夜折叠进无人翻阅的谱册。此刻她忽然心慌,怕那些月光下发酵的甜,被秋老虎蒸成酸涩。

琴房门虚掩,空调嗡嗡作响。苏予宁背对她坐在钢琴前,白T恤被风吹得鼓起,像一面小小的帆。她正用铅笔在谱面改节拍,耳侧碎发被冷气拂动,出耳垂上极淡的齿痕——那是八月底录音夜,沈舒奕在狂喜与慌乱里留下的。沈舒奕站在门口,指尖在门框敲出三连音,轻而短促。苏予宁回头,目光穿过灯影,像一束高音谱号,稳稳把她扣进节奏。

“协奏曲,”苏予宁举起手里的手稿,“高三毕业汇演,学校同意我们写双协奏,钢琴与小提琴,四十分钟,三乐章。”她说得又快又轻,像在背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。沈舒奕没应声,只把琴盒放到窗台,拉开拉链,指尖滑过琴弦,发出“铮”一声泛音,像回应,也像疑问。

“第一乐章叫《潮》,写夏雨;第二乐章《芒》,写烈日;第三乐章《缺》,写——”苏予宁顿了顿,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小洞,“写未熟的桑葚。”沈舒奕挑眉,嘴角勾起一点笑:“那要不要加第四乐章《余白》?写月光落在胸针上的弧度。”苏予宁耳尖瞬间通红,却故作镇定:“四十分钟已经超了,除非你想被指挥轰下台。”

两人对视,空气里绷紧的弦忽然松弛,同时笑出声。沈舒奕走到她身后,俯身看谱,下巴几乎搁在她肩窝。呼吸交缠,铅笔在两人之间划出歪歪扭扭的线,像偷溜出五线谱的音符。她们都知道,这场名为“毕业”的演出,是高中最后一次并肩站在舞台。此后高考、志愿、城市、轨道,像四道无法逆转的转调,把未完成的乐句推向未知的远关系调。

写协奏比想象中更像拆骨重生。每天晚自习后,她们躲进老艺术楼,把灯管调成冷白色,地板铺满地摊草稿。沈舒奕负责旋律,苏予宁负责和声与结构。写到《芒》的华彩,两人争执不下——沈舒奕要一段极快的双音,模拟阳光炸裂;苏予宁坚持放缓,用钢琴低音区拖出长音,像影子被烈日烤得变形。争到最后,沈舒奕把弓一扔,整个人躺进谱纸堆:“你根本不懂暴晒是什么感觉。”苏予宁没回嘴,只走到窗边,把窗帘猛地拉开,八月滚烫的月光倾泻而下,落在沈舒奕裸露的锁骨,像给她镀上一层银盐。她俯身,用指尖蘸了月光,在谱面画下一个极长的延长记号:“那就让阳光自己决定速度。”

九月末,南城依旧没有凉意。夜里十一点,保安开始巡楼,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门缝,像低音大提琴的弓,缓慢而沉重。两人屏息,躲进琴盖下方的空隙,膝盖相抵,呼吸缠成一股潮热的线。沈舒奕听见自己心跳,咚、咚、咚,每一下都撞在苏予宁腕骨。她忽然伸手,覆在对方手背上,指尖写下一个“L”,又写下一个“A”,最后画一个圈,把两个字母锁进掌心。苏予宁没动,只在黑暗里转过脸,唇瓣擦过沈舒奕的耳垂,像完成一个无声的吻。

十月中旬,市音乐厅举办青少年作曲工作坊,学校把她们报上去。导师是南城交响乐团首席指挥,一个头发花白却目光凌厉的女人。第一次排练,她把总谱摔在谱架上:“第三乐章缺了什么?张力!你们写的是烈日,我却只听见温吞水。”沈舒奕指尖发凉,苏予宁垂眼,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。回校路上,两人一路沉默。公交车窗开着,风把头发吹得凌乱,像被撕碎的谱纸。沈舒奕忽然开口:“把《缺》改成小调,让钢琴先走,小提琴追,像追不上的影子。”苏予宁转头,目光穿过灯影,亮得可怕:“好,但结尾要让影子追上本体,哪怕只差一个半音。”

她们用两周重写第三乐章。沈舒奕在排练厅拉琴到手指起泡,苏予宁把创可贴塞进她掌心,背面的纸带上印着一行小字:Let the shadow catch the light. 撕下时,胶纸发出极轻的“嗤”,像月光被划破,又像胸针别进布料的瞬间。

十一月初,南城终于降温。夜风裹挟桂花香,从琴房窗缝钻进来。协奏最终版打印出来,厚达五十六页,封面是她们一起拍的桑树——枝条交错,在月光下投下一颗心形影子。沈舒奕在扉页写:To the unfinished summer, and to the one who taught me how to wait. 苏予宁把胸针的别针掰直,又弯成一枚小小音符,用红线缝在谱册脊背,像把秘密缝进骨血。

毕业汇演那天,礼堂人潮汹涌。后台灯光惨白,沈舒奕穿黑色长裙,腰线收得极紧,像被夜色束住的焰。苏予宁一袭雾蓝,领口别着修复如初的银琴胸针,冷光闪动。指挥棒抬起,第一乐章《潮》轰然落下,钢琴低音像乌云压境,小提琴在高空拉出银线,雨丝瞬间倾泻。第二乐章《芒》,鼓组加入,节奏快得令人目眩,沈舒奕的弓毛飞出细碎松香,在灯光下闪成星雨。苏予宁的指尖跨越三个八度,汗水顺着腕骨滴落,在键盘上砸出深色圆点。

第三乐章《缺》,灯光调成深蓝,只剩一束追光劈开舞台。钢琴先起,小调和弦像影子被拉得极长,小提琴从远处追来,音色一次次靠近,又一次次被低音拽回。最后一次,沈舒奕把弓速推到极限,高音区一个滑音,终于与钢琴相撞,升半音,落在不曾预料的大调。观众席发出低低的惊叹,像潮水撞碎堤岸。

终章《余白》,所有乐器撤离,只剩钢琴与小提琴。沈舒奕站在舞台最前端,背对观众,面对苏予宁。追光缩成极小的一圈,把两人锁在孤岛。她拉出一个极长的泛音,苏予宁同时踩下踏板,琴弦与音板共鸣,像月光落在湖面,又像桑葚落入瓷盘,清脆而回旋。尾音消散,整个礼堂陷入绝对静默,仿佛时间被抽成真空。一秒,两秒,三秒——掌声爆裂,灯海倾泻。

谢幕时,指挥把两人推到最前方。沈舒奕接过花束,转身,在众目睽睽下,把其中一朵白色玫瑰别到苏予宁耳后。观众只当是舞台礼节,唯有她们知道,那是把未说出口的喜欢,别进月光。苏予宁抬眼,指尖在身后轻轻勾住沈舒奕的小指,一触即离,像完成一个只有她们听见的加花。

汇演结束当晚,学校给高三放假。凌晨一点,校园空荡,铁门半掩。她们从琴房出来,拎着整袋啤酒,翻过操场看台,躺在跑道中央。夜空无云,银河像被谁打翻的牛奶,漫过整个天际。沈舒奕拉开易拉罐,泡沫涌出来,落在手背,被风一吹,凉得发甜。

“志愿表交了?”她问。苏予宁“嗯”了一声,声音散在黑暗里:“南城音教系。”沈舒奕笑了,仰头灌下一口酒,把空罐捏扁,抛向空中,金属落地发出清脆的“当”——像高音谱号被敲碎。“我也南城,管弦系。”她说得轻描淡写,却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翻了个筋斗。

苏予宁侧过身,指尖摸到她锁骨,轻轻写下“L-A”,然后画一个圈,像把那个黑暗里的承诺重新上锁。沈舒奕抓住她的手腕,翻个身,两人鼻尖几乎相触。呼吸交缠,带着啤酒的麦芽香,也带着松香与月光。远处教学楼钟声敲了两下,沉闷而悠长,像给这段漫长夏夜画上最后的终止线。

沈舒奕低头,吻落在苏予宁唇角,不是试探,也不是告别,更像把未完成的乐句补上一个完美的倚音。苏予宁回应,舌尖尝到啤酒的苦涩,也尝到桑葚残留的甜。她们都知道,明天太阳升起,高考分数、录取通知书、站台、行李、新的城市、新的节拍,会把她们推向更辽阔的乐章。但此刻,银河在头顶旋转,夜风把操场边的桑树吹得沙沙作响,像无数细小的手在鼓掌。

一吻结束,沈舒奕把额头抵在苏予宁肩窝,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:“下一首协奏,换你写旋律,我来追。”苏予宁笑,指尖穿过她短发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那声音被夜风裹挟,飘向跑道尽头,像一颗终于熟透的桑葚,落入无尽黑暗,却注定甜得发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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