期末考最后一科收卷铃响起时,天边的晚霞像被人拉开的帷幕,露出底下深紫色的夜空。沈舒奕把笔往桌上一扔,肩膀往后一仰,整个人瘫在椅背上。她听见自己心跳“咚”地一声,像弓尖落在低音弦,终于把紧绷了半个月的弦索松了扣。
“考场门口等你。”她给苏予宁发了条微信,附一个桑葚emoji。对面很快回了一个“好”,后面跟着一颗白色钢琴键。沈舒奕弯了弯嘴角,把手机揣回兜里,拎起琴盒往操场走。
夜色来得很快,路灯一盏盏亮起,像有人把散落的星子串成线。老艺术楼外的桑树低低地垂着枝条,果实比上周更沉,表皮覆着白霜,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紫。沈舒奕伸手拨了拨,指尖立刻沾了一层甜腥的汁水。她忽然有些紧张——那种面对观众都不曾出现的慌乱——像第一次上台时,弓毛还没擦松香,滑得拉不出声音。
苏予宁到的时候,沈舒奕正用纸巾胡乱擦手指。她今天把长发挽成低髻,耳侧掉下几缕,被风吹得贴在嘴角。苏予宁伸手,把那缕头发替她别到耳后,指尖冰凉,带着刚走出考场的夜露。
“带谱子了吗?”她问。沈舒奕拍了拍琴盒:“在这儿,还有——”她拉开侧袋,摸出两张折叠成掌心大小的纸片,“展演入场券,明晚七点半,市音乐厅。”
苏予宁没接,只抬眼看她。那一眼里有摇晃的灯光,也有摇晃的星光。沈舒奕被看得心口发烫,干脆把券塞进她手心:“我……想让你坐在第一排正中间,那样我拉华彩的时候,一睁眼就能看见你。”
苏予宁握紧纸片,半晌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那声音像钢琴弱音踏板被踩下,所有汹涌的情绪瞬间被呢绒包裹,只剩柔软的回响。
第二天白昼被无限拉长。烈日烤得柏油马路发软,校门口的小卖部把冰柜推到人行道上,白雾腾腾。沈舒奕坐在音乐教室,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空调嗡嗡作响。她一遍遍过最后一页华彩,弓毛擦出细碎松香,像雪落无声。手机屏幕偶尔亮起,苏予宁发来简短提醒——
“三点大巴,别迟到。”
“水在琴盒侧袋,记得喝。”
沈舒奕没回,只把屏幕按在胸口,等心跳平息再继续。
大巴驶离校园时,夕阳正把教学楼窗玻璃点燃。苏予宁坐在倒数第三排,怀里抱着沈舒奕的琴盒——沈舒奕被音乐老师拉去最前排核对灯光走位,琴便托付给她。黑色琴囊表面还残留白日余温,苏予宁把掌心贴上去,像贴着一颗滚烫而不敢触碰的心。
音乐厅后台比想象中拥挤,空气混着冷气和粉尘,像被塞进冰箱的旧书。沈舒奕换上黑色礼服,领口露出锁骨,皮肤被镜前灯照得近乎透明。调音师递来耳返,她戴上后闭了眼,指尖在弦上轻轻一触,A音空弦像一条银线,把乱糟糟的世界瞬间缝合。
开幕铃响,舞台灯“啪”地全开。沈舒奕站在台中央,目光穿过灯海,落在第一排正中间——苏予宁穿着雾蓝色连衣裙,领口别着一枚小小银琴胸针,是去年校刊社定制的周边。灯光太亮,沈舒奕看不清她的表情,却能感觉到那道目光,像月光落在海面的碎银,安静而坚定地托住她。
指挥棒抬起,钢琴先进入。苏予宁的指尖在黑白键上铺陈,第一主题像夜风推开窗,带着青草与栀子混合的气息。沈舒奕拉弓,旋律从低处缓缓起身,像有人赤脚走在刚被雨水洗亮的青石板上。观众席鸦雀无声,连空调出风口的嗡鸣都悄悄隐退。
华彩段落到来,指挥退场,只剩钢琴与小提琴对话。沈舒奕闭上眼,把弓速推到极限,高音区像流星划破天幕。她想起暴雨初遇那把蓝伞,想起琴房天窗漏下的光,想起桑树枝头将熟未熟的紫——所有画面被揉进一个长音,又骤然收拢。最后一个和弦,钢琴与小提琴同时落在升G,像两颗星在夜空相撞,碎成无声烟火。
静默持续三秒,掌声海啸般涌来。沈舒奕喘了口气,抬眼去找苏予宁——对方却不在座位。她心头一空,像弓毛突然断裂,耳边只剩自己急促。
后台出口,安全灯发出幽绿的光。沈舒奕提着裙摆奔下台阶,转过拐角,看见苏予宁背对她站在垃圾桶旁,肩膀微微起伏。她走近,才发觉对方手里攥着那两张入场券,纸边被汗水浸得发软。
“怎么了?”沈舒奕声音发哑。苏予宁回头,眼眶发红,却带着笑:“太吵了,我……喘口气。”话音未落,沈舒奕已经伸手,把她拉进怀里。礼服的缎面被攥出细褶,像被夜风吹皱的湖面。
“我看见了,”苏予宁贴在她肩窝,声音闷闷的,“你闭眼那一刻,我在灯影里看见你睫毛在抖。”沈舒奕没说话,只把下巴搁在她发旋,松香与洗发水的气息交织,像某种隐秘的暗号。
“苏予宁,”良久,她开口,嗓音低而烫,“如果我把下一次华彩留给你写,你敢不敢接?”对方在她怀里抬头,眼睛亮得可怕:“敢。但你要用琴把它拉出来,让全场听见。”
展演次日,学校放了温书假。清晨五点,天边残留一弯淡白月。沈舒奕骑单车到校后门,苏予宁已等在桑树下,手里提一只小小竹篮。夜风把桑葚摇落不少,地面紫黑一片,像打翻的墨碟。两人蹲在草丛,借手机灯捡果,指尖很快沾满甜腻汁水。
“听说桑葚可以做酒。”沈舒奕把一颗塞进嘴里,酸得眯眼。苏予宁把篮子递过去:“那留一半给文学社,让他们写推送。”话音没落,沈舒奕突然伸手,把一枚最大最紫的果子按在她唇边。苏予宁愣了半秒,低头咬下,唇瓣不经意擦过沈舒奕指腹,像一次无声的试音。
日出从操场尽头升起,第一缕光落在她们交叠的影子上。沈舒奕掏出手机,对准竹篮:“笑。”苏予宁微微侧头,嘴角沾着一点紫色果渍,像偷涂了口红。咔嚓一声,画面定格。沈舒奕把照片设成微信聊天背景,然后发出第一条消息——
“桑葚熟了,下一页谱子,可以动笔了吗?”
七月中旬,成绩公布,两人都进了市前五十。拿通知书那天,校园空空荡荡,蝉声却更吵。文学社活动室里,空调坏了,吊扇吱呀转。苏予宁把打印好的手稿铺在地板,用铅笔尾轻敲节拍:“这里,我想把雨声写进去,用钢琴踏板模拟。”沈舒奕盘腿坐对面,把小提琴当吉他抱着,指尖随意拨弦:“那我拉人工泛音,像雨丝落在铁皮屋顶。”
手稿上标题一行行掠过——《夏雨》《夏阳》《夏夜星辰》,最终停在空白的第四页:《夏末》。她们约定,等八月底最后一天,把这首合奏写完,作为送给彼此的“成人礼”。
写到一半,雷雨毫无预兆地来了。窗没关,雨点斜扫进来,把谱子边缘打得发皱。沈舒奕慌忙去关窗,回头却看见苏予宁站在雨幕里,双手张开,像要接住什么。她走近,才发现对方掌心躺着那枚展演当晚的银琴胸针——别针断了,只剩孤零零的轮廓。
“坏了。”苏予宁声音被雨冲得发颤。沈舒奕把胸针拿过来,放进自己口袋:“回头焊好,再给你。”她伸手,替苏予宁把湿透的刘海别到耳后,指尖一路下滑,停在腕骨,轻轻握住。
雷声滚过屋顶,像定音鼓重击。沈舒奕忽然俯身,在苏予宁耳边说:“谱子湿了没关系,我背得下来。”雨声太大,她不得不提高音量,却听见自己心跳先一步盖过雷雨,砰、砰、砰——像无数枚桑葚同时坠入瓷盘,清脆而甜腻。
八月最后一天,离返校只剩十二小时。傍晚,她们把写完的《夏末》手稿塞进透明文件袋,带去老艺术楼录音。空荡的琴房四处漏风,月光从天窗倾泻,像给地板铺了一条银色五线谱。
没有观众,没有灯光,只有一台老钢琴和一把琴弓。沈舒奕把谱架推到一旁,闭眼拉出一个长音,苏予宁同时踩下踏板,低音区轰鸣,像潮水倒灌进夜。曲终时,两人同时停下,月光恰好移到桑树最高的枝头,紫黑果实泛着冷光。
沈舒奕放下琴,从口袋里掏出焊好的银琴胸针,别到苏予宁领口。针尖穿过布料的“嗤”一声,轻得像心跳漏拍。她低头,在胸针上方落下一吻,唇瓣擦过金属,冰凉,却瞬间被体温焐热。
“明年春天,”苏予宁开口,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,“我们把它写成协奏,让全校听见,好不好?”沈舒奕没回答,只伸手扣住她五指,指尖在月光下交叠成一枚完整的音符。
窗外,最后一枚桑葚被风吹落,滚到脚边,轻轻撞了一下鞋尖,像给这段漫长夏夜按下隐秘的休止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