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三月,南城大学橡树大道泛起新绿,嫩芽从枝头探出,像未写出的高音谱号。沈舒奕踩着自行车掠过,后座绑着琴盒,松香与青草味混在一起,被风卷着飘向远处。她把车停在老图书馆后侧,那里有一排废弃的铸铁栏杆,常春藤正悄悄缠绕,像要把整个冬天拧紧的螺丝一点点松开。
苏予宁已坐在台阶上,膝头摊着一叠新打印的手稿,封面写着《春盈》。她穿一件雾蓝卫衣,耳侧碎发被阳光照成淡金,随着低头动作滑下,遮住眉尾。沈舒奕走近,没出声,只伸手把那缕头发别到她耳后,指尖顺势落在颈动脉,轻轻一点——脉搏比拍号快半拍。
“写完了?”沈舒奕问。苏予宁把最后一页递过去,纸角还留着打印机余温。五线谱上,第一行是钢琴右手,高音区一连串颤音,像冰层裂开;第二行是小提琴,缓慢下行的长音,带着微微抖音,仿佛雪水滑过瓦檐。沈舒奕哼出前三个音,忽然笑:“你把冬天塞进了前奏。”苏予宁抬眼,眸色被晨光洗得极亮:“可副题是‘融’,要让它在第四小节彻底化开。”
两人并肩走进图书馆顶层的小排练室——那原是藏书阁,屋顶是木梁穹顶,回音温润。沈舒奕把琴盒放在窗沿,推开半扇窗,风把远处操场的口哨声送进来,像顽皮的小节外音符。苏予宁坐到钢琴前,没踩踏板,先弹了一个极轻的和弦,裸音在空气里晃了晃,像试探水温。沈舒奕拉弓回应,用空弦A音接住,再滑到G,像把脚伸进溪流,确认寒意已退。
第二页,节奏突然加快,7/8拍不规则律动,小提琴用跳弓,钢琴左手加入切分和弦,像早春忽暖忽冷的风。沈舒奕拉至高潮,弓毛飞出细碎松香,在光束里旋转。她想起高中暴雨夜那把蓝伞,想起桑树最高处迟迟不肯掉落的紫果,想起秋演舞台上那无声的空白——所有记忆被春风吹得鼓胀,又被写进谱面,成为可见的波纹。
二
排练持续到午后。阳光从穹顶高窗斜射,落在两人脚边,像一条金色的连音线。沈舒奕把琴搁在肩侧,走到钢琴旁,伸手合上琴盖:“饿了,去吃饭。”苏予宁没动,指尖仍在键盘上轻敲,像舍不得离开水面的鱼。沈舒奕干脆伸手,穿过她腋下,把人从凳子上抱起。动作太突然,苏予宁脚背勾到踏板,发出“咚”的低鸣,在穹顶回荡,像低音鼓滚奏。两人同时笑出声,身体贴得太近,心跳声无处可逃。
食堂人不多,她们端着餐盘坐到角落。沈舒奕把唯一的鸡腿夹到苏予宁碗里,对方回赠一勺炒蛋,像交换隐秘的动机。吃到一半,苏予宁忽然伸手,指尖掠过沈舒奕嘴角,摘下一粒白米,顺手放进自己唇间。动作自然得像早已排练过,却让整个食堂的嘈杂瞬间静音。沈舒奕低头,用筷子在桌面敲出三连音,假装若无其事,耳尖却红得透明。
傍晚,她们回到图书馆后侧的小草坪。三月的风带着土壤苏醒的气息,草尖冒出细碎紫花,像把夜空提前撒向大地。沈舒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掌心大小的纸,展开是一枚手绘的门票:南城大学春季室内乐之夜,地点——橡树大道尽头废弃温室,时间——四月一日,演奏者——沈舒奕、苏予宁,曲目——《春盈》全球首演。苏予宁失笑:“全球首演?观众呢?”沈舒奕指了指远处橡树:“风、叶子、月亮,还有——”她弯腰,从草丛里拎起一只空易拉罐,晃了晃,“它。”
三
四月一日,夜。废弃温室的玻璃屋顶漏着星光,像有人把银河打碎后随手撒下。沈舒奕提前来过,用旧琴弦和玻璃瓶做了风铃,挂在每一根钢梁;苏予宁带来一袋桑葚干,泡在温水里,兑成深紫的“月光酒”。她们把谱架摆在温室中央,只点一盏露营灯,光圈缩成小岛,外缘是黑暗与植物潮湿的呼吸。
《春盈》开始,钢琴先起,高音区颤音像冰层裂开;小提琴从远处游入,带着微微抖音,仿佛雪水滑过瓦檐。第二乐章,7/8拍,跳弓与切分和弦交错,像早春忽暖忽冷的风。第三乐章《融》,节奏突然放缓,钢琴用踏板拖出长音,像夕阳把影子拉得极长;小提琴用人工泛音,在最高点悬停,像不肯坠落的星。终章《余白》,所有乐器撤离,只剩钢琴与小提琴。沈舒奕放下弓,走到钢琴前,伸手合上琴盖,发出“咔”的轻响——像把整片春天关进一只木盒。随后,她低头,吻住苏予宁。这个吻没有观众,没有灯光,只有风铃在头顶叮当作响,像给这段无人知晓的乐句,加上一串晶莹的颤音。
吻结束,苏予宁把口袋里的银琴胸针摘下,别到沈舒奕卫衣领口,金属与布料碰撞,发出极轻的“嗤”。她低声说:“春天到了,缺口补齐,接下来——”沈舒奕接话:“让夏天,再酿一树新的桑葚。”
四
温室后门,通向一条废弃铁轨。夜色深处,铁轨在星光下闪着冷光,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,却共同指向远方。沈舒奕把空琴盒倒扣在铁轨之间,坐上,拍了拍身旁:“过来。”苏予宁坐下,两人肩并肩,脚尖同时悬空,像悬在一个未写拍号的小节线上。
远处传来汽笛,货运列车偶尔经过,却不在此停留。风掠过铁轨,卷起碎石与野花的碎屑,发出细碎的沙沙,像给这段春夜加上轻柔的底噪。沈舒奕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新谱纸,折成纸飞机,机头写着:Movement VI —— 《夏再》。她抬手,把纸飞机投向夜空,白色机翼被星光镀上一层银边,旋转,滑翔,最终落在铁轨尽头,像一枚尚未落地的音符。
“等它真的落下,”苏予宁轻声说,“我们就写下一首。”沈舒奕没回答,只伸手,与她十指相扣。掌心温度交换,像完成一次无声的调音。远处,汽笛再次响起,却看不见列车,仿佛整列夏天正从夜色深处缓缓驶来,带着未熟的甜,和即将爆裂的酸。
她们并肩坐着,影子在铁轨上重叠,又分开,像两条并行的五线谱,终于走向同一个延长记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