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雪阁并非其名那般风雅。
它坐落在景王别院最僻静的角落,临水而建,窗外确有几株老梅。但阁内陈设极简,一桌一椅一榻,皆以寒石所制,触手生凉。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扇狭窄的、镶嵌着铁条的窗。
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霉味,混合着淡淡的、挥之不去的药气。
沈惊澜醒来时,第一个感觉是刺骨的寒意,随即是周身穴道被封禁后绵软无力的钝痛。他试着动了动手指,连这个最微小的动作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。
他被换了身干净的白色囚衣,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处理,包扎的细布下传来清苦的药味。但这并未带来丝毫暖意,反而更像是一种标记,如同为一件即将被收藏的兵器拭去血污,打好标记。
镣铐是精钢所铸,锁在手腕与脚踝,另一端连接着寒石榻。长度经过精心计算,允许他在石榻与净桶之间活动,但绝无可能触及门窗。
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闭上眼,试图凝聚内力冲击被封的穴道。但那内力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,瞬间涣散,反噬的力量让他喉头一甜,硬生生将那股腥咸咽了下去。
是“锁魂针”。
景王麾下,果然能人辈出。这种阴损的手法,不致命,却能将人的武功废去七成,如同折断鹰隼的翅膀,再将它关进金丝笼。
阁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,不是护卫那种沉稳规律的巡视,而是……一种从容不迫,带着独特韵律的步调。
沈惊澜倏地睁开眼,那双沉寂的眸子在昏暗中,骤然迸射出警惕与敌意的寒光,像被困的野兽听到了猎人的靠近。
门被推开,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门外短暂投入的光线走了进来,随即,门又被无声地合上。
萧景珩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,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,更显得面如冠玉,气质温文。他手里拎着一个食盒,步履闲适,如同漫步自家庭院。
他目光扫过沈惊澜手腕上被镣铐磨出的红痕,以及对方那副蓄势待发、却又无力挣脱的隐忍模样,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。
“看来,本王府上的大夫,手艺尚可。”他开口,声音平和,听不出丝毫昨夜生死相搏的戾气。
沈惊澜抿紧薄唇,一言不发,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他。
萧景珩也不在意,自顾自地将食盒放在石桌上,取出几样清淡小菜,一碗粳米粥,甚至还有一碟精致的荷花酥。食物的热气与香气,在这冰冷的囚室里弥漫开来,形成一种怪异的温馨。
“江南口味,不知合不合你用。”萧景珩在桌边坐下,拿起一副银箸,示意了一下,“‘寒刃’?”
这声称呼,带着一种玩味的提醒,像一根针,刺入沈惊澜的耳膜。
沈惊澜终于开口,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,却依旧冷硬:“要杀便杀。”
萧景珩轻笑出声,摇了摇头:“杀你?昨夜便可。费劲将你带回,又请医用药,难道是为了此刻再亲手毁掉?”他夹起一块荷花酥,细细端详,“本王从不做亏本买卖。”
他放下糕点,目光重新落在沈惊澜身上,那目光不再是昨夜审视利器的锐利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、仿佛要穿透皮囊,看清内里脉络的探究。
“你的剑法,师承北地‘断水流’,但其中融入了三分北狄‘狼吻’的诡诈。内力根基却是中原正宗的‘纯阳诀’,只是……运行路子似乎被人强行修改过,带着一股子不顾后果的阴寒戾气。”
萧景珩每说一句,沈惊澜的瞳孔便收缩一分。
他怎么会知道?镇北侯府与北狄常年交战,他年少时确实琢磨过如何破解北狄武学,将其化入自身。而内功路子……那是灭门之后,他为求速成,强行逆转心法留下的隐患。这些细微之处,即便是江湖顶尖高手,也未必能一眼看穿。
“你是谁?”沈惊澜的声音更沉,带着难以置信的审视。眼前这个人,不仅仅是权倾朝野的王爷,他的武学见识,可怕得令人心惊。
“萧景珩。”他坦然报上名号,仿佛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姓名,而非代表着生杀予夺的权势。“或者,你可以称呼我‘主人’。”
最后两个字,他说得轻描淡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。
沈惊澜猛地挣动了一下,镣铐发出刺耳的撞击声。“做梦!”
萧景珩并不动怒,反而站起身,缓步走到石榻前。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惊澜,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因愤怒而微微急促的呼吸。
“你的眼睛里,有恨,有不甘,有愤怒……唯独没有对死亡的恐惧。”萧景珩微微俯身,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他,“这说明,你活着有比性命更重要的目标。是复仇?还是……守护什么人?”
沈惊澜心脏猛地一悸,几乎要以为对方看穿了自己顶替兄长身份的秘密。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,别开脸,避开那洞悉一切的目光。
“与你无关。”
“很快便会有关了。”萧景珩直起身,语气笃定,“你会主动告诉我一切。包括,是谁派你来,以及……你真正想保护的人,如今是否安好。”
他不再逼迫,转身走向食盒,竟亲自盛了一碗粥,端到榻前。
“吃了吧。饿死了,你的仇,本王或许会替你报,但你想保护的人,未必能等到那时。”
粥碗被递到面前,温热的米香钻入鼻腔。沈惊澜僵硬着,不肯接。
萧景珩也不勉强,只是将碗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榻沿。“‘锁魂针’封不住你的脑子。你可以好好想想,是抱着无用的骨气在这里枯竭而死,让仇者快亲者痛;还是活下去,哪怕借助‘仇人’的力量,找到一线生机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便走。
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门扉的瞬间,身后传来极轻微的一声——
“……沈惊澜。”
萧景珩脚步一顿,并未回头。
“我的名字。”
不是“寒刃”,不是哥哥“沈惊寒”的名字,而是他压抑在心底,几乎要被遗忘的、属于他自己的真名。在这绝望的囚笼里,这是他唯一能夺回的、属于自我的东西。
萧景珩背对着他,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深邃的弧度。
“惊澜……好名字。”
门被轻轻合上,囚室重归昏暗与寂静。唯有那碗微温的粥,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、属于萧景珩身上的淡淡冷香,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。
沈惊澜盯着那碗粥,许久,终于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,伸出了被镣铐锁住的手。
活下去。
只有活下去,才能弄清楚镇北侯府冤案的真相,才能找到失散的兄长,才能……向眼前这个看似掌控一切的男人,讨回今日之辱。
窗外,似乎又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,敲打着高高的窗棂。
而在听雪阁外,萧景珩并未立刻离去。他负手立于廊下,看着雨丝落入院中池塘,漾开圈圈涟漪。
侍卫长无声近前,低声道:“殿下,查过了。昨夜刺客尸身并无特殊标记,兵器也是寻常铁匠铺所出。但其中一人虎口旧伤极重,似是常年使用北狄弯刀所致。”
萧景珩目光幽深。
“北狄……镇北侯……”他低声自语,脑海中浮现的,是昨夜那双碎裂冰面般的眼睛,以及那份不惜逆转心法也要获得的、带着阴寒戾气的力量。
“沈惊澜……”他再次念出这个名字,仿佛在唇齿间品味着一枚苦涩又回甘的果实。
“看来,本王捡到的,不只是一把利刃。”他轻轻摩挲着指尖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触碰对方颈侧时,那冰冷与脉搏跳动交织的触感。
“更是一个……有趣的谜题。”
雨幕渐密,将听雪阁与外界彻底隔绝。囚笼已设,困兽犹斗。而猎人与猎物的游戏,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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