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几日,听雪阁成了景王府最安静,也最暗流涌动的一隅。
每日,都会有哑仆按时送来清淡却精致的饭食,更换伤药。镣铐未被解除,但萧景珩再未现身。那种刻骨的安静,比严刑拷打更令人焦躁。沈惊澜像一头被拔去利爪、困于石笼的狼,只能日夜对着高窗投下的那一小片天光,听着风吹过梅枝的簌簌声,内心的仇恨与不甘在寂静中反复灼烧。
他尝试过无数次冲击“锁魂针”的禁制,换来的只有内力涣散和经脉针扎般的剧痛。他也曾仔细观察过镣铐的锁孔与石室的构造,寻找哪怕一丝可能的漏洞,最终都归于绝望。萧景珩的手段,缜密得令人心惊。
直到第五日黄昏,那扇门再次被推开。
进来的依旧是萧景珩。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,更衬得面白如玉,神情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仿佛刚处理完繁重公务。他手中没有食盒,只拿着一卷薄薄的文书。
他没有走近,只是倚在门边,目光落在沈惊澜身上,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。
“看来,这里的饭菜,比本王想象的要合你胃口。”他开口,声音里听不出情绪。
沈惊澜靠在石壁上,闭目不语,以沉默对抗。
萧景珩不以为意,缓步走到石桌旁,将那卷文书随意放下。“给你看样东西。”
沈惊澜眼皮未动。
“是关于……北境军械走私案的几份口供副本。”萧景珩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道惊雷,炸响在沈惊澜耳边。
他猛地睁开眼,视线锐利地射向那卷文书,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。北境……军械……这些词汇,像一把钥匙,瞬间撬动了他刻意封存的记忆闸门。父亲镇北侯生前,最痛恨的便是那些与北狄勾结、走私军械、吸食大雍血肉的蛀虫!
萧景珩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,继续道:“案子查到兵部一位员外郎便断了线,线索干净得像是被水洗过。有趣的是,这位员外郎,曾在已故的镇北侯麾下效力过三年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沈惊澜,目光深邃:“你说,是灭口,还是弃卒保帅?”
沈惊澜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,血液冲上头顶,让他一阵晕眩。他死死攥紧了拳,指甲深陷入掌心,试图用疼痛维持冷静。这是一个陷阱,一定是!萧景珩在试探他,用他无法抗拒的诱饵,引诱他暴露与镇北侯府的联系。
“王爷与我说这些朝堂大事,怕是找错了人。”他声音沙哑,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。
“是么?”萧景珩走近几步,拿起那卷文书,竟直接递到了沈惊澜被镣铐锁住的手边,“看看无妨。或许,你这把‘利刃’,能从中看出些本王忽略的……‘门道’。”
那卷纸近在咫尺,上面墨迹勾勒出的名字、事件,像是一张无形的网,与他记忆中的碎片隐隐呼应。沈惊澜的呼吸变得粗重,理智告诉他不能碰,那是毒药,是萧景珩编织的又一个囚笼。可情感却像失控的野马,拉扯着他去抓住那一线可能关乎家族血仇的线索。
最终,他没有接。
萧景珩看着他剧烈挣扎后归于死寂的眼神,笑了笑,将文书收回。“不急。本王有得是耐心。”
他话音未落,阁楼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、几乎融入风声的异响!
不是护卫巡逻的脚步声,也不是仆役的动静,那是一种刻意压低的、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呼吸与衣袂摩擦声。
萧景珩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,眸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寒光。他几乎是同时,袖中滑出那柄乌木骨折扇,“唰”地展开!
几乎就在他展开折扇的同一瞬——
“咻!咻!咻!”
数点寒星,快如闪电,穿透那扇高窗的铁条缝隙,呈品字形射入!目标并非萧景珩,而是直指靠在石榻上的沈惊澜!心口、咽喉、眉心,皆是致命之处!
这变故来得太快!沈惊澜内力被封,行动受限,根本无从闪避!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淬毒的暗器在瞳孔中急速放大,死亡的阴影骤然降临。
电光石火之间,一道墨色身影倏然挡在了他的身前!
是萧景珩!
他手中折扇舞出一片乌光,“叮叮”几声脆响,精准无比地将射向咽喉和眉心的两点寒星击飞。但最后一道射向心口的寒芒,角度太过刁钻,他已来不及完全格开,只能猛地侧身——
“噗!”
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。
那枚菱形镖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肩,位置距离心脏仅寸许!鲜血瞬间涌出,浸透了墨色的衣衫,颜色深得近乎发黑。
萧景珩闷哼一声,脸色瞬间白了几分,但身形依旧稳如磐石,目光如电般射向高窗。
窗外,一道黑影一闪而逝。
“追!”萧景珩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外冷声喝道。暗处立刻传来衣袂破风之声,数道身影如鬼魅般追了出去。
囚室内陷入死寂,只剩下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。
沈惊澜完全僵住了,他怔怔地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,看着他肩胛处那枚仍在微微颤动的毒镖,以及迅速蔓延开的、刺目的血色。大脑一片空白。
为什么?
萧景珩为什么要救他?
他不过是一件工具,一个囚徒,一个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。替他挡下这明显是灭口的毒镖,值得吗?
萧景珩缓缓转过身,因失血和可能的毒素,他的唇色有些发白,但眼神依旧锐利,甚至带着一丝嘲弄,看向沈惊澜。
“看来……有人比本王更想让你死。”他声音有些低哑,却依旧平稳,“而且,时机抓得如此之巧”
沈惊澜喉咙干涩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他看着萧景珩抬手,面无表情地握住那枚毒镖的尾翼,猛地用力,将其拔了出来!带出一溜乌黑的血珠。
萧景珩看也没看那毒镖,随手掷在地上,发出“当啷”一声轻响。他点穴止血,动作流畅得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。
“这毒……名为‘碧落’,产自南疆。见血封喉,若无独门解药,半炷香内必死无疑。”他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,目光却紧紧锁住沈惊澜的脸,“派你来的人,和想杀你灭口的人,似乎……不是一路。”
沈惊澜心脏狂跳。碧落……南疆……这与他所知的那位幕后主使的势力范围,截然不同!难道真如萧景珩所说,除了齐王,还有另一股势力要杀他?是因为他任务失败,还是……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?
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,而萧景珩替他挡镖的画面,更是像一根楔子,狠狠钉入了他的认知。
“为什么?”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嘶哑地问。
萧景珩走近他,因受伤而微微放缓的步子,却带着更沉重的压迫感。他肩头的血迹蹭到了沈惊澜白色的囚衣上,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红。
“本王说过,”他停在沈惊澜面前,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交错,“从不做亏本买卖。”
他的手指,沾染着他自己温热的血,轻轻拂过沈惊澜因震惊而略显苍白的脸颊,留下一道暧昧而黏腻的血痕。
“你的命,包括你心里藏着的秘密,从你踏入王府的那一刻起,就都属于本王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占有欲,带着伤后的虚弱,却更具一种诡异的穿透力,“未经本王允许,谁敢拿走?”
沈惊澜浑身一颤,那带着血腥味的触碰,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,直抵心脏。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感,混杂着恐惧、困惑,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冰封心湖被强行凿开的悸动,席卷全身。
他看着萧景珩因失血而愈发显得深邃的眼眸,那里面不再只有算计和冰冷,还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。
侍卫长很快返回,单膝跪地,语气沉痛:“殿下,属下无能,刺客……服毒自尽了,身上很干净,查不出线索。”
萧景珩似乎并不意外,只淡淡道:“清理干净。”他看了一眼肩头的伤,又看向依旧处于震撼中的沈惊澜。
“看来,这听雪阁,也不算安全了。”他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沈惊澜听,“‘锁魂针’封得住你的内力,却封不住这满天下的杀机。”
他转身,走向门口,步伐依旧稳定,只是背影透着失血后的单薄。
“沈惊澜,”他在门口驻足,没有回头,“好好想想,谁才是你现在唯一能依附的存在。”
门被合上。
囚室内,再次只剩下沈惊澜一人。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血腥气,地上那枚乌黑的毒镖闪烁着不祥的光。脸颊上那抹属于萧景珩的血痕,仿佛还在隐隐发烫。
他缓缓抬起被镣铐锁住的手,触碰了一下那血迹,指尖传来微黏的触感。
冰冷的镣铐,致命的刺杀,替他挡镖的王爷,还有那句“唯一能依附的存在”……
原本清晰的仇恨与敌我界限,在这一刻,变得模糊而混沌。
他依旧被囚禁着,武功被封,前途未卜。但有什么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
窗外的天色,彻底暗了下来。听雪阁内,寒意更重,而那缕属于萧景珩的血腥气,却像一道无法驱散的烙印,深深地刻在了这个夜晚,也刻入了沈惊澜混乱的心绪之中。
棋局,已悄然布下新的杀着。而他这把“利刃”,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,成了局中更关键的……变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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