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相思引”的毒性,发作得毫无规律,却一次比一次猛烈。
第一次毒发是在一个午后。沈惊澜正闭目试图冲撞“锁魂针”的禁锢,一股毫无预兆的燥热猛地从小腹窜起,瞬间席卷四肢百骸。那感觉不似火焰灼烧,反而像无数细小的虫蚁在骨髓里钻爬,带着一种难言的空虚和渴望。
他闷哼一声,蜷缩在冰冷的石榻上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试图用疼痛保持清醒。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身体却烫得吓人。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萧景珩的身影,是他靠近时身上清冽的冷香,是他指尖拂过颈侧时冰凉的触感……
“不……”他咬紧牙关,从齿缝间挤出抗拒的低吟。这比任何严刑拷打都更令人屈辱,它直接攻击人的意志,将最隐秘的欲望赤裸地摊开。
守卫发现了他的异常,立刻禀报了萧景珩。
当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听雪阁时,沈惊澜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,才遏制住扑向那抹清凉的本能。他蜷在榻角,眼神涣散,呼吸急促,像一头受伤的困兽,警惕又无助。
萧景珩挥退守卫,独自走近。他站在榻边,静静地看着沈惊澜在情毒中挣扎,目光里没有怜悯,也没有戏谑,只有一种冷静的观察。
“看来,‘相思引’名不虚传。”他淡淡开口。
沈惊澜别开脸,脖颈上青筋暴起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喘息。
萧景珩俯身,伸出手,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滚烫的额头。沈惊澜猛地一颤,像是被烙铁烫到一般,向后缩去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。
“别碰我!”
萧景珩的手停在半空,指尖微蜷。他看着他,眸色深沉:“‘相思引’无药可解,唯有与下毒者肌肤相亲,方可缓解。抑或,凭借自身意志硬抗过去。只是不知,你能抗几次?每一次毒发,都会损耗元气,直至灯枯油尽。”
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判词,砸在沈惊澜心上。
“要么向欲望屈服,要么死。”萧景珩缓缓直起身,语气听不出情绪,“选择权,在你。”
说完,他竟转身欲走。
“等等……”沙哑破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,带着绝望的颤音。
萧景珩脚步顿住,却没有回头。
沈惊澜剧烈地喘息着,理智与本能在他脑中激烈交战。死亡的阴影,未报的血仇,失散的兄长……这一切压过了屈辱。他不能死在这里,绝不能。
“……帮我。”这两个字,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,也碾碎了他残存的自尊。
萧景珩终于转过身。他看到沈惊澜紧闭着双眼,长睫剧烈颤抖,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,那紧抿的唇瓣已被咬出血痕。一种破碎而倔强的美感,惊心动魄。
他重新走近,在榻边坐下。这一次,他没有丝毫犹豫,微凉的手指轻轻覆上沈惊澜滚烫的额头。
那触碰如同久旱逢甘霖,沈惊澜身体猛地一僵,随即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,一直紧绷的神经仿佛瞬间断裂。他发出一声极轻的、如同呜咽般的叹息,下意识地向前倾身,追逐那能缓解痛苦的来源。
萧景珩的手臂顺势揽住他下滑的身体,另一只手贴在他的后心,温和醇厚的内力缓缓渡入,引导着他体内狂暴乱窜的热毒。
这个过程极其漫长而煎熬。
沈惊澜的意识在清醒与沉沦间浮沉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萧景珩怀抱的稳定,内力流淌过经脉时的舒缓,以及那始终萦绕不散的冷香。这香气此刻不再是提醒他身处囚笼的标志,反而成了救命的浮木。
他恨这种依赖,恨这种不受控制的靠近,恨这个让他变得如此不堪的男人。可身体却背叛了意志,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清凉与安定。
在一次毒潮暂歇的间隙,沈惊澜微微睁开眼,视线模糊地看到萧景珩近在咫尺的下颌。他忽然用极低的声音,含糊地呓语:“……哥……”
萧景珩渡入内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。
哥?
他低头看向怀中的人,沈惊澜已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,眉头紧蹙,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。这个称呼,不像是在叫他。是……那个真正的“沈惊寒”吗?
萧景珩眸中掠过一丝深思,但手上的动作未曾停下,内力输送得更加平稳。
不知过了多久,窗外天色已然昏暗,沈惊澜体内的燥热才渐渐平息,沉沉睡去。他依旧靠在萧景珩怀里,呼吸变得均匀绵长,只是眉头依旧微微锁着,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。
萧景珩没有立刻推开他。他低头,看着沈惊澜沉睡的侧脸,褪去了平日的冷冽与警惕,显得异常安静,甚至有些脆弱。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,唇上的血痕已然凝固,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。
鬼使神差地,他伸出手指,极轻地拂开沈惊澜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。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,一种微妙的、陌生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。不是对利器的欣赏,也不是对棋子的掌控,而是一种……更复杂的东西。
他想起昨夜那双燃烧着怒焰的眼睛,想起他宁可断臂也不肯就范的决绝,想起他方才在欲望与理智间挣扎的破碎,以及那一声无意识的“哥”。
这不仅仅是一把需要驯服的利刃,更是一个藏着无数秘密、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灵魂。
“沈惊澜……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像是在确认什么。
怀中的人似乎感应到什么,无意识地在他臂弯里蹭了蹭,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。
萧景珩身体微微一僵,随即放松下来。他没有动,任由沈惊澜靠着,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。
听雪阁里一片寂静,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。囚笼依旧冰冷,镣铐依旧沉重,但某种看不见的界限,似乎在这一次无奈的靠近与被迫的依赖中,变得模糊起来。
当沈惊澜再次醒来时,阁内已点起了灯。他发现自己独自躺在石榻上,身上盖着一床柔软的锦被,不再是之前那床薄衾。空气中那令人安心的冷香已经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食物和汤药的香气。
石桌上摆放着依旧温热的饭菜,旁边还有一碗浓黑的药汁。
他动了动,发现四肢虽然依旧无力,但那种蚀骨钻心的燥热已经消失。记忆回笼,想起自己毒发时的失态,以及最后是如何靠在萧景珩怀中寻求缓解……他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,比毒发时更甚,是一种羞愤到极致的滚烫。
他猛地坐起身,镣铐哗啦作响。锦被滑落,露出下面干净的囚衣。
那个男人……他对自己做了什么?这床被子又是怎么回事?
守卫听到动静,推门而入,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:“殿下吩咐,让你用药膳后,按时服药。”
沈惊澜死死攥紧拳头,指甲再次陷入掌心的伤口,带来尖锐的疼痛,让他保持清醒。
“他呢?”他声音沙哑地问。
“殿下有事,已离开别院。”
离开了……沈惊澜说不清心里是松了口气,还是涌起一股更深的屈辱。那个人,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出现,以一种施舍般的姿态“帮助”了他,然后便抽身离去,留他一个人在这里消化这难堪的余味。
他看向那碗浓黑的药汁,猛地伸手,想要将它扫落在地。
“殿下还说,”守卫像是看穿了他的意图,平板地补充道,“若想早日摆脱‘相思引’,恢复力气去做你想做的事,最好按时服药,固本培元。”
沈惊澜的手僵在半空。
他想做的事……复仇,寻兄,还有……向那个男人讨回一切。
最终,那只手缓缓落下,没有去碰药碗,也没有扫落它,只是无力地垂在身侧。
他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,再睁开时,眸中已恢复了一片死寂的冰冷。只是在那冰层之下,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。不再是纯粹的恨与抗拒,而是混合了更复杂情绪的、更加坚定的求生欲。
他默默地端起饭碗,机械地开始进食,然后,端起那碗苦涩的药汁,一饮而尽。
良药苦口,利于病。
屈辱刻骨,铭于心。
他需要力量。无论以何种方式。
而此刻,远离别院的官道上,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正在夜色中行驶。
车厢内,萧景珩靠坐在软垫上,闭目养神。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,仿佛还在感受着不久前那具身体滚烫的温度和战栗。
侍卫长的声音自车外传来:“殿下,京中急报,齐王那边似乎有所异动,我们在盐税案中的几个证人,接连遇到了‘意外’。”
萧景珩缓缓睁开眼,眸中一片清明冷冽,之前的些许波澜已被尽数压下。
“加速回京。”他淡淡吩咐,“另外,加派人手盯紧齐王,还有……查一查已故镇北侯沈擎,他是否有一对孪生子。”
“是!”
马车碾过路面,发出规律的声响。萧景珩重新闭上眼,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听雪阁中,那双在情毒与理智间挣扎的眸子。
棋子已落入棋盘,只是这颗棋子,比他预想的更要复杂,也……更引人入胜。
这场博弈,越来越有趣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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