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惊澜几乎是化作了一道风,体内初愈的经脉在内力的奔涌下隐隐作痛,但他全然不顾,脑中只有一个念头——哥哥醒了!
他撞开疏影斋虚掩的房门,冲入内室。
榻上,沈惊寒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。那双与沈惊澜极为相似、却因饱经磨难而显得更加深沉沧桑的眸子,正有些茫然地望着帐顶。听到急促的脚步声,他微微侧过头。
四目相对。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沈惊寒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困惑,随即,那困惑如同冰雪消融,迅速被难以置信的震惊、巨大的狂喜以及深不见底的悲痛所取代!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,干裂的唇瓣翕动着,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,只有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,划过消瘦凹陷的脸颊。
“哥……”沈惊澜扑到榻前,声音哽咽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他伸出手,想要触碰,却又怕碰碎了这梦境般的重逢。
“……澜……儿?”沈惊寒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两个沙哑破碎的音节,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不确定,仿佛声音大一些,眼前的人就会消失。
“是我!哥,是我!”沈惊澜再也忍不住,紧紧握住兄长那只未受伤的手,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,“我还活着……你也还活着……”
兄弟二人的手紧紧交握,都在微微颤抖。沈惊寒用尽全身力气反握住弟弟的手,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沈惊澜的指骨,仿佛要通过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彼此的存在。他贪婪地看着沈惊澜的脸,泪水模糊了视线,又被他强行眨去。
“好……好……你还活着,就好……”他重复着,声音哽咽,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,也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。
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后,沈惊寒的目光才缓缓扫过这间雅致却陌生的房间,最后落在沈惊澜身上那件明显价值不菲的月白常服上,以及……弟弟身上那尚未完全平息的、属于高手的内力波动。他昏迷前最后的记忆,是齐王地牢的阴暗与酷刑,是绝望的深渊。
“这里……是何处?你……如何找到我的?”沈惊寒的声音依旧虚弱,但已带上了属于军人的警惕与冷静。
沈惊澜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心绪,他知道,有些事无法隐瞒,也必须让哥哥知道。他斟酌着词语,简略地将自己如何被景王所“救”(他隐去了最初囚禁与折辱的细节),如何成为王府“客卿”,以及萧景珩如何从齐王别院将他救出的事情说了一遍。
他没有提及那场肮脏的交易,没有提及“锁魂针”的痛苦,只将萧景珩描绘成一个因查案而与他合作、并最终出手相助的上位者。
然而,沈惊寒的眉头却随着他的叙述越皱越紧。当听到“景王萧景珩”这个名字时,他眼中骤然迸射出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惊疑,有审视,更有一丝深埋的、难以化解的冰冷!
“景王……萧景珩?”沈惊寒重复着这个名字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意味,“是他……将你留在身边的?”
沈惊澜敏锐地察觉到了兄长语气中的异常:“哥,怎么了?此次若非景王殿下,我根本无法救你出来,他也已向陛下请旨,重查我们沈家的案子……”
“重查沈家案子?”沈惊寒猛地打断他,因为激动牵扯到内伤,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得脸色涨红,眼底却是一片寒冰,“咳咳……澜儿!你……你可知那萧景珩是何人?!”
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沈惊澜的预料。沈惊澜怔住:“他是当朝七皇子,景王……”
“他的母妃!”沈惊寒几乎是咬着牙,用尽力气低吼出来,眼中充满了血丝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,“他的母妃,是已故的端懿皇贵妃,出身……北狄王族!”
轰——!!!
如同一个惊雷在脑海中炸响,沈惊澜整个人僵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!
端懿皇贵妃……北狄王族?!
他当然知道这位早逝的皇贵妃。传闻她貌若天仙,深得圣心,却在产下景王后不久便香消玉殒。可他从未将这位神秘的妃子与北狄联系起来!更从未将萧景珩……与北狄联系起来!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沈惊澜下意识地反驳,声音却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,“哥,你是不是弄错了?或者是齐王故意误导……”
“误导?”沈惊寒惨笑一声,泪水混合着无尽的悲愤流淌,“澜儿!你可知当年父亲为何会被构陷‘通敌’?就是因为截获了一封来自北狄王庭的密信!而那密信所用的暗语印记,与当年端懿皇贵妃入宫时,随身携带的一枚北狄王室信物上的图案,一模一样!”
他激动地想要撑起身体,却又无力地跌回枕上,喘息着,一字一句如同泣血:“父亲当年便有所怀疑,只是事关皇室秘辛,证据不足,不敢妄言!他暗中调查,却引来杀身之祸!那场大火……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,也不是齐王一人所能为!是灭口!是北狄潜藏在宫中的势力与朝中内奸的联手灭口!”
沈惊澜如遭雷击,踉跄着后退一步,撞在身后的桌案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他脸色煞白,瞳孔急剧收缩,脑海中一片混乱。
萧景珩……北狄王族后裔……
父亲当年怀疑端懿皇贵妃……
沈家灭门可能与此相关……
而自己……自己却向他下跪臣服,将复仇的希望寄托于他,甚至……甚至……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腥甜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而上。他想起萧景珩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,想起他看似公允实则步步为营的算计,想起他赐予力量时那带着占有欲的触碰……这一切,难道从一开始,就是一个更大的阴谋?一个将他,将沈家最后的力量,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、来自仇敌后裔的残忍游戏?!
“不会的……他若真是……为何要救我?为何要查案?”沈惊澜仍在做最后的挣扎,他不愿相信,也不敢相信。如果这是真的,那他这些时日的挣扎、隐忍、乃至那屈辱的臣服,都成了天大的笑话!
“救你?查案?”沈惊寒眼中满是痛惜与愤怒,“澜儿,你太天真了!齐王与他争权夺利,他不过是借沈家之事扳倒齐王!至于你……你活着,或许对他更有用!一个掌控在手中的沈家血脉,一把指向政敌的利刃,甚至……可能是将来与北狄谈判的筹码!他怎么会让你死?!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,狠狠扎进沈惊澜的心脏。哥哥的分析,冷酷而精准,将他一直以来不愿深想的疑点,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。
是啊,萧景珩为何独独留下他?为何在最初那般折辱之后,又突然给予“优待”和“力量”?真的是因为看出了他的价值?还是因为……他那特殊的、流着一半北狄王族血液的身份,让他对同样身负血海深仇的沈家后人,有着一种扭曲的掌控欲?
疑心一起,往日所有看似合理的举动,都蒙上了一层诡异而恐怖的色彩。
沈惊澜只觉得天旋地转,好不容易重新获得的力量,此刻却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他身上。他扶住桌沿,才勉强稳住身形,胸口剧烈起伏,眼前阵阵发黑。
“哥……我……”他想说什么,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。巨大的震惊、被欺骗的愤怒、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,几乎要将他吞噬。
就在这时,门外传来了脚步声,以及侍女小心翼翼的通传声:
“沈公子,殿下前来探望。”
萧景珩来了!
沈惊澜猛地抬头,与榻上的沈惊寒交换了一个惊惧而冰冷的眼神。沈惊寒迅速闭上了眼睛,调整呼吸,装作依旧虚弱昏睡的模样。
沈惊澜则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,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,深吸几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,只是那眼底深处,已是一片惊涛骇浪过后、冻结的荒原。
他转过身,面向门口。
萧景珩的身影出现在那里。他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,神情淡漠,目光先是扫过榻上“昏睡”的沈惊寒,然后落在了沈惊澜身上。
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沈惊澜此刻觉得,萧景珩那深邃的目光,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难以测度,那平静的表面下,仿佛隐藏着无尽的深渊。
“看来,令兄尚未完全清醒。”萧景珩开口道,语气听不出什么异常。
“……是,太医说还需静养。”沈惊澜垂下眼帘,避开他的目光,声音尽量保持平稳,但细微的颤抖依旧难以完全掩饰。
萧景珩走近几步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:“你的脸色不太好。刚解除禁制,不宜情绪过于激动。”
他伸出手,似乎想像之前那样,拂过他的脸颊或发梢。
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沈惊澜的瞬间——
沈惊澜如同被毒蛇咬到一般,猛地向后撤了一步,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!他抬起头,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戒备,甚至……带着一丝未能完全隐藏的、尖锐的恨意。
萧景珩的手僵在了半空中。
书房内的空气,瞬间凝滞。
萧景珩深邃的眸中,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探究飞快闪过,随即被更深的幽暗所取代。他缓缓收回手,负于身后,目光锁住沈惊澜:“怎么?”
那两个字,带着无形的压力,如同冰雹砸落。
沈惊澜心脏狂跳,几乎要冲破胸腔。他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。在尚未弄清真相,尚未有能力抗衡之前,暴露怀疑是极其愚蠢和危险的。
他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与恨意,重新低下头,艰涩地解释道:“惊澜……刚恢复内力,气息尚不稳,恐冲撞了殿下。”
这个理由,勉强说得过去。
萧景珩静静地看着他,没有说话。那目光如同实质,一寸寸地刮过沈惊澜的皮肤,仿佛要透过这层伪装,看到他内心深处剧烈动荡的灵魂。
许久,他才淡淡道:“既如此,好生调息。你兄长既已醒转,待他精神好些,本王有些话要问他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离去。只是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,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眼角的余光掠过榻上那道看似昏睡、实则呼吸频率已微微改变的身影,眸底深处,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。
看来,有些不该被提及的往事,终究还是被翻出来了。
也好。
他倒要看看,这把已经淬火开刃的刀,在得知了所谓的“真相”后,是会选择斩向敌人,还是……反噬其主。
萧景珩离开后,疏影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沈惊澜脱力般靠在墙上,缓缓滑坐在地。冷汗,直到此刻才涔涔而下,浸透了内衫。
沈惊寒睁开了眼睛,看向弟弟,眼中充满了担忧与决绝:“澜儿,此地不宜久留!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!”
离开?
沈惊澜抬起头,望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分割的天空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惨淡的弧度。
走?又能走到哪里去?
这偌大的天下,看似广阔,却仿佛早已布满了那张由权势、阴谋和血仇织就的无形巨网。
而他,似乎从一开始,就站在了这张网最中心,最危险的位置。
他的力量源于萧景珩,他的仇恨指向的可能也是萧景珩背后的势力。他的兄长需要庇护,真相需要查证。
离开,意味着放弃眼前所有的线索和资源,意味着再次亡命天涯,前途未卜。
留下,则意味着与虎谋皮,在仇敌(或许)的麾下苟延残喘,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。
哪一个选择,都不是生路。
哪一个选择,都充满了绝望。
他闭上眼,感受着体内那汹涌的、属于萧景珩“赐予”的力量,那力量此刻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经脉,也灼烧着他的灵魂。
哥哥的话语,萧景珩深不可测的眼神,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。
他仿佛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,前后左右,皆是迷雾与悬崖。
而唯一的亮光,似乎只有……那深不见底的、名为萧景珩的深渊本身。
他缓缓攥紧了拳头,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,刺破了刚刚结痂的伤口,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。
这痛楚,让他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。
现在,还不能慌,不能乱。
他需要证据,需要确定哥哥所说的,究竟有几分是真,几分是假。
他需要力量,需要真正能够抗衡、能够复仇的力量。
他需要……时间。
沈惊澜睁开眼,眼底那片冻结的荒原上,燃起了一簇幽暗的、不屈的火焰。
他看向兄长,声音低沉而坚定:
“哥,我们……暂时不能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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