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珩昏迷的侧脸在跳动的烛光下,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。那总是紧抿着、透着威严与冷漠的薄唇,此刻无力地微张着,呼吸微弱而灼烫。沈惊澜坐在榻边,用浸了温水的软布,极其小心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沁出的冷汗。
指尖偶尔不经意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,那温度便如同烙印般灼烧着沈惊澜的心。太医的话言犹在耳——“殿下心脉受损,气血两亏,全凭一股意志强撑……若三日内无法退热,恐……恐有性命之忧……”
三日。
雁门关的烽火,朝堂上可能出现的倾轧,以及怀中这枚仿佛重若千钧的赤阳草线索……所有的压力,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。他曾是那个被囚于听雪阁、生死皆由他人掌控的“寒刃”,而如今,能决定萧景珩生死、甚至可能影响战局的人,变成了他自己。
他不能再等下去了。
将最后一点冷汗拭去,沈惊澜轻轻放下布巾。他的目光落在萧景珩因高热而微微蹙起的眉心上,那里凝聚着化不开的痛苦与疲惫。他伸出手,指尖在空中停顿了片刻,最终,极其轻柔地落在那紧蹙的眉间,试图将那褶皱抚平。
动作生疏而笨拙,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。
“萧景珩……”他低声唤道,声音沙哑得厉害,“你说过,我的命是你的……没有你的允许,我不能死,也不能……轻易受伤。”
榻上的人毫无反应,只有紊乱的呼吸证明着他仍在与体内的毒素和伤痛抗争。
“现在,你的命,也在我的手里了。”沈惊澜的声音很低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做出某种郑重的承诺,“我不会让你死。”
他缓缓收回手,站起身。眼中的迷茫与脆弱在瞬间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后的、冰冷而坚定的光芒。
他走到书案前,铺开纸张,研墨提笔。他没有写奏章,也没有写留给任何人的信件。他只是用极其简洁的文字,写下了一份关于北境边防、尤其是雁门关周边地形、北狄作战习性以及可能弱点的分析。这是他身为沈家子弟、自幼耳濡目染,加上后来与萧景珩探讨、翻阅卷宗所得出的判断。或许不够全面,但关键时刻,或许能给接替的将领一些启发。
写完后,他将墨迹吹干,折叠好,放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,用那枚代表着“北境事务参议”身份的铜印轻轻压住。
然后,他转身,目光再次掠过榻上昏迷的萧景珩。这一次,他没有丝毫犹豫。走到墙边,按下机关,取出那柄尘封已久的、属于他兄长沈惊寒的佩剑——“流光”。剑身狭长,轻巧锋利,更利于隐匿与潜行。
他将“流光”佩在腰间,又将那枚藏着赤阳草线索的玉扣贴身收好。最后,从衣柜深处翻出一套半旧的玄色劲装,利落地换上。当他再次抬起头时,那个居于王府、略显苍白的“沈参议”已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,是眼神锐利、气息内敛,仿佛即将融入夜色的暗影。
他不再是需要被保护的“利刃”,而是要去为在意之人、为家国故土,劈开一条生路的——执剑人。
推开寝殿的侧窗,秋夜凛冽的风瞬间灌入。沈惊澜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道孤寂而脆弱的身影。
“等我回来。”
无声的誓言消散在风里。他身形一展,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掠出窗外,几个起落,便彻底融入了沉沉的夜色,没有惊动任何守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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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在沈惊澜离开后不到一个时辰,昏迷中的萧景珩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梦魇。他呼吸愈发急促,身体微微痉挛,无意识地挣扎着,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斗。
“惊……澜……”破碎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,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守在外间的太医和内侍慌忙涌入,试图按住他,以免他牵动伤口。
“殿下!殿下您醒醒!”
“快!按住殿下!”
混乱中,无人注意到,萧景珩那只未受伤的手,正死死攥着身下的锦褥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在那混乱的意识深处,有一个念头异常清晰——危险!他要去北狄!不能去!
强烈的意念如同冰锥,刺破重重迷雾。萧景珩猛地睁开双眼!
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,带着梦魇初醒的混沌,以及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焦灼与恐慌!
“沈……惊澜!”他嘶哑地低吼出声,目光如电般扫过空荡荡的床榻周围,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“殿下!您终于醒了!”太医惊喜交加。
萧景珩却猛地挥开试图搀扶他的手,挣扎着想要坐起,肩胛处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,额角瞬间渗出更多冷汗,但他不管不顾,眼神死死盯住房门的方向:“他呢?!”
“殿下,您说的是谁?沈公子吗?”内侍战战兢兢地回道,“奴才……奴才没看见沈公子啊……”
“找!”萧景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,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剧烈咳嗽起来,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,“立刻……去把他给本王找回来!”
他知道了。即便在昏迷中,他也感知到了沈惊澜那份决绝的意图。北狄圣山,那是九死一生之地!以沈惊澜此刻的状态,独自前往,无异于自投罗网!他身上的毒尚且能拖,雁门关的危局尚可周旋,但他不能……绝不能让他去冒这个险!
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动作牵动了内息,胸口一阵气血翻涌,喉头腥甜上涌,被他强行压下。他靠在床头,大口喘息着,眼神却如同被困的猛兽,充满了无力与愤怒。
很快,侍卫回报,听风阁内空无一人,只在殿下书案上发现了一份关于北境军务的手书。
萧景珩看着那份字迹熟悉的手书,指尖微微颤抖。他几乎能想象出沈惊澜是在何种心情下写下的这些。那个傻子……总是这样……自作主张!
“传令……”萧景珩的声音因为极力压制而显得格外沙哑低沉,“封锁京城四门,严查所有出入人员……尤其是……前往北境方向的……”他的命令顿了顿,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无力感,“……罢了。”
他闭上眼,靠在引枕上,挥退了所有人。
封锁城门?沈惊澜若一心要走,自有他的办法。强行阻拦,只会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地。
寝殿内重归寂静,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。
他看着窗外依旧浓重的夜色,仿佛能穿透这无尽的黑暗,看到那个决绝离去的身影。怒火、担忧、无力感,以及一种更深沉的、名为“恐惧”的情绪,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,几乎让他窒息。
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,沈惊澜早已不是他可以随意掌控的棋子。那个人有他自己的意志,有他宁愿赌上性命也要去守护的东西。
而他,这个自诩掌控一切的景王殿下,此刻却只能躺在这里,眼睁睁看着他奔赴险境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。
他不能失去他。
绝不。
窗外,秋风呜咽,如同远征人的号角,也如同留守者无言的叹息。
夜色,还很长。而分别两地的他们,各自的心,都悬在了刀尖之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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景王府,听风阁。
夜色深沉,万籁俱寂。沈惊澜最后检查了一遍行囊:几套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,充足的干粮清水,萧景珩给他的那瓶效果极佳的金疮药,以及……那枚冰冷的、完整的虎符。他将虎符贴身藏好,这不仅是线索,或许在关键时刻也能成为护身符或交易筹码。
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包括萧景珩安排在他院外的护卫。内力恢复了七成,足够他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离开。推开窗户,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泻入,映照着他坚定而略显单薄的侧影。
此去北狄,千里迢迢,凶险未知。圣山乃北狄圣地,守卫森严,毒瘴猛兽遍布,更有北狄王室的高手坐镇。九死一生,亦不为过。
但他没有半分犹豫。
脑海中浮现的,是萧景珩毒发时苍白的脸,是他强撑病体处理政务时微蹙的眉头,是他在朝堂上面临质疑时那双依旧锐利却难掩疲惫的眼睛。
“你的命,现在不只是你一个人的。”
“在拿到赤阳草之前……请务必珍重。”
他曾这样对他说过。如今,他要去兑现这份承诺,不仅仅是为了那句“珍重”,更是为了……那个在生死边缘将他拉回,让他冰封的世界照进光的人。
他深吸一口气,足尖一点,身形如同融入夜色的孤鸿,轻盈地掠过王府高墙,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京城纵横交错的巷道阴影之中。
就在他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听风阁门外。
萧景珩披着外袍,肩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,体内的寒意也比往日更重了些。他手中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、以寒玉雕成的盒子。盒内,是他能动用的、最精锐的十二名“影卫”的调令符牌,以及一张标注了北狄圣山外围几条相对安全路径的简易舆图——这是他动用埋在北狄最深的暗线,耗费巨大代价才得到的零星信息。
他推开门,阁内空无一人,唯有窗外月光清冷,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淡淡的、如同雪后青松般的气息。
他的目光落在洞开的窗户上,握着寒玉盒子的手,指节微微泛白。
终究……还是走了。
一种混合着担忧、愤怒、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……空落落的感觉,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。他知道沈惊澜会去,却没想到他如此决绝,甚至不愿与他再做商议,不愿……再多看他一眼。
他走到窗边,望着沈惊澜消失的方向,北方的夜空星辰寥落,晦暗不明。那个方向,是苦寒的北狄,是龙潭虎穴般的圣山。
“沈惊澜……”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,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,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,“你若敢死在外面……”
后面的话,他没有说出口。那未尽之语中蕴含的,是比“烬灰”之毒更灼人的焦灼,是比失去一把利刃更深的恐惧。
他沉默地在窗边站了许久,直到秋夜的寒意浸透衣衫,肩伤传来刺骨的痛,才缓缓转身。他将那寒玉盒子轻轻放在沈惊澜平日看书的桌案上,用镇纸压住。
然后,他离开了听风阁,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挺拔,也愈发孤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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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紫宸殿内,灯火通明,争吵仍在继续。
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,力主立刻调集京畿周边精锐,北上驰援,务必将来犯之敌阻于雁门关外,扬我国威。
而以户部尚书和部分老成持重的阁老为首的主和派,则忧心忡忡,认为国内刚经历齐王叛乱,国库空虚,民心未定,不宜大动干戈。他们主张遣使与北狄谈判,哪怕暂时付出一些岁币代价,也要先稳住局势,休养生息。
“陛下!北狄狼子野心,岂是区区岁币可以满足?今日割一城,明日他就要十城!唯有迎头痛击,方能保我大雍百年安宁!”一名武将情绪激动,声若洪钟。
“李将军!你说得轻巧!钱粮从何而来?兵马未动粮草先行!如今国库还能支撑几场大战?若战事不利,岂不是要将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人?”户部尚书寸步不让。
双方争执不下,龙椅上的皇帝面沉如水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龙椅扶手,目光偶尔扫过下方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景珩。
“景王,”皇帝终于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疲惫,“你一直未曾发言。北境军务,你素有了解,对此事,有何看法?”
瞬间,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萧景珩身上。
萧景珩缓缓出列,步伐沉稳,尽管脸色苍白,但脊梁挺得笔直。他拱手,声音清晰而冷静,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:
“回父皇。儿臣以为,和,当议;战,亦需备。”
此言一出,满殿皆静。这看似中庸的说法,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。
“北狄此番兴兵,理由有二。”萧景珩继续道,目光扫过在场众人,“一为副使哲布暴毙之事,向我大雍施压;二为试探我朝虚实,若我朝示弱,其铁蹄必将南下,生灵涂炭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陡然转厉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:“故而,儿臣主张,即刻派遣能言善辩之使臣,前往北狄王庭,陈说利害,言明哲布之死乃其内部倾轧所致,与我大雍无关。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,自是上策。”
主和派官员闻言,面色稍霁。
“然!”萧景珩话锋一转,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,寒气逼人,“谈判需有底气!儿臣恳请父皇,即刻下旨,命镇守河西的镇西军抽调三万精锐,星夜兼程,驰援雁门关!同时,命兵部、户部协同,全力保障北境一线粮草军械供应!要让北狄看到,我大雍不惧战!唯有兵锋所指,方有谈和之机!此乃——以战促和!”
以战促和!
这四个字,如同惊雷,在殿内炸响!
这不是一味主战,也不是一味主和,而是在强大武力威慑下的理性博弈!既展现了维护国家尊严的决心,又给谈判留下了回旋余地,更避免了仓促全面开战可能带来的巨大风险!
萧景珩的策略,清晰地展现了他超越年龄的政治智慧和深远的战略眼光。
皇帝深邃的目光中,闪过一丝激赏。
他沉吟片刻,猛地一拍龙椅:“准奏!就依景王所言!着镇西军即刻驰援!兵部、户部全力配合!另,选派使臣一事,由景王一并负责!”
“儿臣领旨!”萧景珩躬身,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底深处的一丝沉重。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调兵、筹粮、选派使臣……千头万绪,而他,必须在沈惊澜带回赤阳草之前,稳住这风雨飘摇的局势,更要……为他可能的归来,扫清一些障碍。
退朝之后,萧景珩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工作中。他需要在纷繁的政务和军报中,挤出时间,不动声色地调动资源,为那个孤身北上的人,铺设一条或许能增加一丝生还几率的、隐秘的退路。
而远在千里之外,沈惊澜已然换了装束,如同一名普通的塞外行商,混入了前往北地的商队。风沙扑面,前路茫茫,他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刃,望着北方那连绵的、仿佛连接着天际的雪山轮廓,眼神冰冷而坚定。
萧景珩,等我。
家国烽火,与个人情愫,在这一刻,被命运的丝线紧紧缠绕,系于北境的风雪与朝堂的博弈之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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